老頭兒嘿嘿一笑,說,這算什麼呐,六十五以前,我能拿四剪,什麼花活都玩兒的出來。現在老了,拿兩個就成。
我問道:“您這怎麼練出來的?”
“還不是為了求快,求好,我給部隊剪過,給工廠剪過,給鐵路的剪過,那人多少,烏泱烏泱的,等你一個剪子慢慢悠悠?哪兒來得及啊,所以隻有越快越好,而且還得準!要不然人家也不依你啊!”
“給部隊和工廠剪,就講究個方正,頭發有棱有角。你別覺得咱們現在說得簡單,其實這種頭發搭配普通衣服不好看,但是一旦穿了製服,精氣神兒就不一樣了!再說你們這年輕人吧,都講究層次感,所以碎發最好,厚發打薄,削出分明來,自然就漂亮了。”
“嘿,您還懂這個啊!不瞞您說,之前我一直以為會被我爸坑了,又剪一回小平頭。”
老爺子樂了,停手指著旁邊椅子上的雜誌對我說,瞅瞅。
我一瞧,全是當紅時尚雜誌,男女發型,男裝女裝搭配,應有盡有。
“我愛研究這個,現在什麼時興的發型我不會?不是我吹牛皮,瞅一眼,我就知道紋理怎麼打出來了。”
“唯一難點的就是燙頭,為這,我還專門買了個機器,不過現在也摸索出來了。”
我對老爺子伸大拇指,這才叫與時俱進。
“咱們講點兒教育意義的話啊,甭說什麼老人兒瞧不上新技術,年輕人不學老方法,隻要有用,隻要能剃好頭,怎麼好使怎麼用,哪怕是外國的,咱也學,反正是給中國人剃頭啊!師夷長技以自強!”
這話給我逗得,老爺子還是個思想家。
先是剪子理出了層次,老頭兒又用電推子把我脖後的長汗毛全推了。其實檢驗一個理發師傅技術怎麼樣,從這一手就能看出來,不貼著皮膚,全靠手勁兒,不粘不黏不傷不蹭,十來秒鍾全部齊活。
等再次洗完頭,吹好頭發,我準備掏兜給老頭兒錢。他卻擺手說先別慌,還有程序沒完成呐!
我有點兒納悶兒,不都剪完了麼。
他說,這些活兒,北京現在的店已經沒了,小夥子你今兒被你爸帶來,我得施展一下,好歹拉一回頭客啊!
我聽他說的在理,心裏想索性試試,於是按照他說的,又坐回椅子上。老爺子踩著椅子的轉輪,慢慢把椅背放平,讓我躺好。然後開始從我雙肩按摩,他的手法挺獨特,並起食指中指,微微屈起,點壓骨頭與肌肉,一股酥麻勁兒立刻傳到身子裏,讓人禁不住打一個哆嗦。
這是跟一個河南老頭兒學的,老爺子解釋道,當年一起剪頭發,他會這手,比我厲害多了,還能治跌打損傷呢!不過我就學過著按摩的手法,能解乏。
大約按了十分鍾,他停下手,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長筒來。
老爺子扶我起身,指著長筒裏的東西問我,知道是什麼嗎?
“鵝毛!”
“全是我從涿州鄉下收來的!分長管羽大與小管羽柔兩種。”
“知道幹嗎使的麼?”
我搖頭表述不知。
他笑著指指耳朵說,掏耵聹。
這詞兒用的文雅,其實就是用鵝毛管去耳朵的穢物。
“也是偷師,從一個四川朋友那裏學來的。少不入川,用這玩意兒,舒坦呐!”他笑著走到桌邊倒了一杯花茶,讓我喝,然後又擰開收音機,裏麵開始慢慢悠悠地響著音樂。
“咱們剪頭發啊,就得想著技術怎麼提升,沒什麼好藏著掖著的,什麼好學什麼,都是中國人的頭,得讓老少爺們兒剪舒坦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老頭兒悠然說道。
沒來由的,我突然想起《一代宗師》裏的台詞,拳有南北,國有南北嗎?這老爺子,是個高人呐!
大了大了,這道理太大了,索性不去想它!
重新躺好,閉上眼睛,嘴裏仍是花茶香氣,悠悠京韻入耳,老爺子的羽毛也繞著耳廓,那是用水沾濕了的,帶著暖暖的潤意,一點點浸在心裏。大管掃了外部,緊接著是小管,細細柔柔,像是春天裏微微吹風,讓人不自覺地就困了。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再睜眼,老爺子抽著煙,正坐我身邊和我爸聊天。
“醒啦?”他輕聲問道。
“看好了啊!”他把兩根鵝毛管擺在我眼前,然後用手指拗斷。
“一根隻用一次,咱們也是為了衛生,剪頭發本來就是體麵幹淨的事兒,不能因為貪圖便宜因小失大,你們年輕人不常說麼,老北京精神,局氣厚道牛逼有麵兒。”
“咱們方方正正做人,講衛生,不壞規矩,這就是局氣。”
“你爸經常來,這次收你十五,不大不小算是厚道。”
“這牛不牛逼,我就不知道了,該你評價。”
“如果你下次還來,這算是我有麵兒!”
老頭兒送我和我爸出了門,揮揮手又轉身走進了屋。
後來我也常去他店裏,剪剪頭發,隨便聊聊。老頭兒剪了一輩子頭發,原本都退休了,但還是閑不下來,找兒子拿錢租了個門麵,單純就是享受理發的感覺。他說自己兒孫都沒學這個,剪頭發太累,對於現在的很多人來說,也不是體麵的工作。
這樣也好,自己一人兒幹著,什麼時候撒手,什麼時候算。
今年四月,街上柳枝垂,能夠擰成柳哨吹的時候,我爸又去了老爺子的店。
店門和招牌要拆了,老爺子的兒子招呼著人把東西都搬走。
“老頭兒到天上啦!”老爺子的兒子說道。
“幹一輩子剃頭,像是這能感應什麼似的,前三天都躺醫院裏起不來,結果猛地精神了,說要出門剪頭發去。給他找了相熟的店,洗頭洗臉,頭發修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