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鳴升說著,也不用人勸,先自把手裏一杯高粱幹了,用手背把嘴巴一抹,突地又跳到了俞欣背後,雙手搭到俞欣的肩上,把俞欣上下著實打量了一番,說道:
“要是我還能像他一樣,那個野女人——趕她走,她也舍不得走呀!”眾人都大笑了起來,賴鳴升又對俞欣道:“俞老弟,不是我吹牛皮,當年我捆起斜皮帶的時候,隻怕比你還要威風幾分呢。”
“大哥當年是瀟灑得厲害的。”劉營長趕忙附和笑道。
“是呀,”劉太太也笑著插嘴,“要不然大哥怎麼能把他營長的靴子都給割走了呢?”
“什麼‘割靴子’,表姊?”驪珠側過頭來悄悄問劉太太道。
“這個我可不會說,”劉太太笑得掩了嘴巴,一隻手亂搖,“你快去問你們賴大哥。”
賴鳴升並不等驪珠開口便湊近她笑得一臉皺紋說道:
“驪珠姑娘,你賴大哥今夜借酒遮臉。你要聽‘割靴子’?我就講給你聽我當年怎麼割掉了我們營長的靴子去。老弟,你還記得李麻子李春發呀?”
“怎麼不記得?”劉營長搭腔道,“小軍閥李春發,我還吃過他的窩心腳呢。”
“那個龜兒子分明是個小軍閥!”賴鳴升把上裝的領扣解開,將袖子一撈,舉起酒杯和劉營長對了一口。他的額頭冒起了一顆顆的汗珠子,兩顴燒得渾赤,他轉向了驪珠和俞欣說道:
“民國二十七年我在成都當騎兵連長,我們第五營就紮在城外頭。我們營長有個姨太太,偏偏愛跑馬。我們營長就要我把我那匹走馬讓給她騎,天天還要老子跟在她屁股後頭呢,生怕把她跌砸了似的。有一天李麻子到城裏頭去了,他那個姨太太喊了兩個女人到她公館去打麻將,要我也去湊腳。打到一半,我突然覺得靴子上沉甸甸的,給什麼東西壓住了一般。等我伸手到桌子下麵一摸,原來是隻穿了繡花鞋的腳兒死死地踏在上麵。我抬頭看時,我們營長姨太太笑吟吟地坐在我上家,打出了一張白板來對我說道:‘給你一塊肥肉吃!’打完牌,勤務兵來傳我進去,我們營長姨太太早燉了紅棗雞湯在房裏頭等住了。那晚我便割掉了我們營長的靴子去。”
賴鳴升說到這裏,愣了半晌,然後突然跳起身來把桌子猛一拍,咬牙切齒地哼道:
“媽那個巴子的!好一個細皮白肉的婆娘!”
他這一拍,把火鍋裏的炭火子都拍得跳了起來,桌子上的人都嚇了一跳,接著大家哄然大笑起來。劉太太一行笑著,一行從火鍋裏撈出了一大瓢腰花送到賴鳴升碟子裏去。
“你知道嗎,老弟?”賴鳴升轉向劉營長說道,“李春發以為老子那次死定了呢,你不是記得他後來把我調到山東去了,那陣子山東那邊打得好不熱鬧。李春發心裏動了疑,那個王八蛋要老子到‘台兒莊’去送死呢!”
“老前輩也參加過‘台兒莊’嗎?”俞欣突然興衝衝地問賴鳴升道。賴鳴升沒有搭腔,他抓了一把油炸花生米直往嘴巴裏送,嚼得哢嚓哢嚓的,歇了半晌,他才轉過頭去望著俞欣打鼻子眼裏笑了一下道:
“‘台——兒——莊——’,俞老弟,這三個字不是隨便提得的。”
“上禮拜我們教官講‘抗日戰史’,正好講到‘台兒莊之役’。”俞欣慌忙解說道。
“你們教官是誰?”
“牛仲凱,是軍校第五期的。”
“我認得他,矮矮胖胖的,一嘴巴的湖南丫子。他也講‘台兒莊之役’嗎?”
“他正講到日本磯穀師團攻打棗澤那一仗。”俞欣說道。
“哦——”賴鳴升點了點頭。突然間,他回過手,連掙帶扯,氣籲籲地把他那件藏青嗶嘰上裝打開,撈起毛線衣,掀開裏麵的襯衫,露出一個大胸膛來。胸膛右邊赫然印著一個碗口大,殷紅發亮的圓疤,整個乳房被剜掉了,塌下去成了一個坑塘。劉太太笑著偏過頭去,驪珠也慌忙捂著嘴笑得低下了頭。賴鳴升指了指他那塊圓疤,頭筋疊暴起來,紅著一雙眼睛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