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班打開了她的皮包,掏出了一盒美國駱駝牌香煙點上一支,狠狠地抽了兩口,才對著鏡子若有所悟地點了一下頭,難怪她從前那些姊妹淘個個都去捧塊棺材板,原來卻也有這等好處,省卻了多少麻煩。年紀輕的男人,哪裏肯這麼安分?哪次秦雄下船回來,不鬧得她周身發疼的?她老老實實告訴他:她是四十靠邊的人了,比他大六七歲呢,哪裏還有精神來和他窮糾纏?偏他娘的,秦雄說他就喜歡比他年紀大的女人,解事體,懂溫存。他到底要什麼?要個媽嗎?秦雄倒是對她說過:他從小便死了娘,在海上漂泊了一輩子也沒給人疼過。說實話,他待她那份真也比對親娘還要孝敬。哪怕他跑到世界哪個角落頭,總要寄些玩意兒回來給她:香港的開什米毛衣,日本的和服繡花睡袍,泰國的絲綢,囉囉嗦嗦,從來沒有斷過;而且一個禮拜一封信,密密匝匝十幾張信紙,也不知是從什麼尺牘抄下來的:“兆麗吾愛”——沒的肉麻!他本人倒是個癡心漢子,隻是不大會表情罷了。有一次,他回來,喝了點酒,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一個彪形大漢,竟倒在她懷中哭得像個小兒似的。為了什麼呢?原來他在日本,一時寂寞,去睡了一個日本婆,他覺得對不起她,心裏難過。這真正從何說起?他把她當成什麼了?還是個十來歲的女學生,頭一次談戀愛嗎?他興衝衝地掏出他的銀行存折給她看,他已經攢了七萬塊錢了,再等五年——五年,我的娘——等他在船上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台北來,買房子討她做老婆。她對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告訴他,她在百樂門走紅的時候,一夜轉出來的台子錢恐怕還不止那點。五年——再過五年她都好做他的祖奶奶了。要是十年前——金大班又猛吸了一口煙,頗帶惆悵地思量道——要是十年前她碰見秦雄那麼個癡心漢子,也許她真的就嫁了。十年前她金銀財寶還一大堆,那時她也存心在找一個對她真心真意的人。上一次秦雄出海,她一時興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碼頭上站滿了那些船員的女人,船走了,一個個淚眼汪汪,望著海水都掉了魂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次她下嫁陳發榮,秦雄那裏她連信也沒去一封。秦雄不能怨她絕情,她還能像那些女人那樣等掉了魂去嗎?四十歲的女人不能等。四十歲的女人沒有工夫談戀愛。四十歲的女人——連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那麼,四十歲的女人到底要什麼呢?金大班把一截香煙屁股按熄在煙缽裏,思索了片刻,突然她抬起頭來,對著鏡子歹惡地笑了起來。她要一個像任黛黛那樣的綢緞莊,當然要比她那個大一倍,就開在她富春樓的正對麵,先把價錢殺成八成,讓那個貧嘴薄舌的刁婦也嚐嚐厲害,知道我玉觀音金兆麗不是隨便招惹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