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了東西沒有?”金大班又追逼了一句,朱鳳使勁地搖了幾下頭,沒有做聲。金大班突然覺得一腔怒火給勾了起來,這種沒耳性的小婊子,自然是讓人家吃的了。她倒不是為著朱鳳可惜,她是為著自己花在朱鳳身上那番心血白白糟蹋了,實在氣不忿。好不容易,把這麼個鄉下土豆兒脫胎換骨,調理得水蔥兒似的,眼看著就要大紅大紫起來了,連萬國的陳胖婆兒陳大班都跑來向她打聽過朱鳳的身價。她拉起朱鳳的耳朵,咬著牙齒對她說:再忍一下,你出頭的日子就到了。玩是玩,耍是耍,貨腰娘第一大忌是讓人家睡大肚皮。舞客裏哪個不是狼心狗肺?哪怕你紅遍了半邊天,一知道你給人睡壞了,一個個都捏起鼻子鬼一樣地跑了,就好像你身上沾了雞屎似的。
“哦——”金大班冷笑了一下,把個粉撲往台上猛一砸,說道,“你倒大方!人家把你睡大了肚子,拍拍屁股溜了,你連他鳥毛也沒抓住半根!”
“他說他回香港一找到事,就彙錢來。”朱鳳低著頭,兩手搓弄著手絹子,開始嚶嚶地抽泣起來。
“你還在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呢!”金大班霍然立了起來,走到朱鳳身邊,狠狠啐了一口,“你明明把條大魚放走了,還抓得回來?既沒有那種捉男人的屄本事,褲腰帶就該紮緊些呀。現在讓人家種下了禍根子,跑來這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哪一點教我瞧得上?平時我教你的話都聽到哪裏去了。那個小王八想開溜嗎?廁所裏的來沙水你不會捧起來當著他灌下去?”金大班擂近了朱鳳的耳根子喝問道。
“那種東西——”朱鳳往後閃了一下,嘴唇哆嗦起來,“怕痛啊——”
“哦——怕痛呢!”金大班這下再也耐不住了,她一手扳起了朱鳳的下巴,一手便戳到了她眉心上,“怕痛?怕痛為什麼不滾回你苗栗家裏當小姐去?要來這種地方讓人家摟腰摸屁股?怕痛?到街上去賣家夥的日子都有你的份呢!”
朱鳳雙手掩起麵,失聲痛哭起來。金大班也不去理睬她,徑自點了根香煙猛抽起來,她在室內踱了兩轉,然後突然走到朱鳳麵前,對她說道:
“你明天到我那裏來,我帶你去把你肚子裏那塊東西打掉。”
“啊——”朱鳳抬頭驚叫了一聲。
金大班看見她死命地用雙手把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護住,一臉抽搐著,白得像張紙一樣。金大班不由得怔住了,她站在朱鳳麵前,默默地端詳著她,她看見朱鳳那雙眼睛凶光閃閃,竟充滿了怨毒,好像一隻剛賴抱的小母雞準備和偷它雞蛋的人拚命了似的。她愛上了他了,金大班暗暗歎息道,要是這個小婊子真的愛上了那個小王八,那就沒法了。這起還沒嚐過人生三昧的小娼婦們,憑你說爛了舌頭,她們未必聽得入耳。連她自己那一次呢,她替月如懷了孕,姆媽和阿哥一個人揪住她一隻膀子,要把她扛出去打胎。她捧住肚子滿地打滾,對他們搶天呼地地哭道:要除掉她肚子裏那塊肉嗎?除非先拿條繩子來把她勒死。姆媽好狠心,到底在麵裏暗下了一把藥,把個已經成了形的男胎給打了下來。一輩子,隻有那一次,她真的萌了短見:吞金、上吊、吃老鼠藥、跳蘇州河——偏他娘的,總也死不去。姆媽天天勸她:阿囡,你是聰明人。人家官家大少,獨兒獨子,哪裏肯讓你毀了前程去?你們這種賣腰的,日後拖著個無父無姓的野種,誰要你?姆媽的話也不能說沒有道理。自從月如那個大官老子,派了幾個衛士來,把月如從他們徐家彙那間小窩巢裏綁走了以後,她就知道,今生今世,休想再見她那個小愛人的麵了。不過那時她還年輕,一樣也有許多傻念頭。她要替她那個學生愛人生一個兒子,一輩子守住那個小孽障,哪怕街頭討飯也是心甘情願的。難道賣腰的就不是人嗎?那顆心一樣也是肉做的呢。何況又是很標致的大學生。像朱鳳這種剛下海的雛兒,有幾個守得住的?
“拿去吧,”金大班把右手無名指上一隻一克拉半的火油大鑽戒卸了下來,擲到了朱鳳懷裏,“值得五百美金,夠你和你肚子裏那個小孽種過個一年半載的了。生了下來,你也不必回到這個地方來。這口飯,不是你吃得下的。”
金大班說著便把化妝室的門一甩開,朱鳳追在後麵叫了幾聲她也沒有答理,徑自跺著高跟鞋便搖了出去。外麵舞池裏老早擠滿了人,霧一般的冷氣中,閃著紅紅綠綠的燈光,樂隊正在敲打得十分熱鬧,舞池中一對對都像扭股糖兒似的黏在了一起搖來晃去。金大班走過一個台子,一把便讓一個舞客撈住了,她回頭看時,原來是大華紡織廠的董事長周富瑞,專來捧小如意蕭紅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