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一掛魷魚吃。”下女喜妹突然走到王雄身後伸過手來,把一掛烤魷魚拎到王雄的臉上。她剛洗完頭,也到園子裏來乘涼。喜妹是個極肥壯的女人,偏偏又喜歡穿緊身衣服,全身總是箍得肉顫顫的,臉上一徑塗得油白油白,畫著一雙濃濃的假眉毛,看人的時候,乜斜著一對小眼睛,很不馴地把嘴巴一撇,自以為很有風情的樣子。舅媽說,王雄和喜妹的八字一定犯了衝,王雄一來便和她成了死對頭,王雄每次一看見她就避得遠遠的,但是喜妹偏偏卻又喜歡去撩撥他,每逢她逗得他紅頭赤臉的當兒,她就大樂起來。
王雄很囟莽地把喜妹的手一撥,悶吼了兩下,扭過頭去,皺起了眉頭,便不肯出聲了。喜妹噗哧地笑了起來,她仰起頭,把那掛烤魷魚往嘴巴裏一送,搖著一頭濕淋淋的長發,便走到那叢芭蕉樹下一張藤靠椅上,躺了下去,園子裏一輪黃黃的大月亮剛爬過牆頭來,照得那些肥大的芭蕉樹葉都發亮了。喜妹一麵搖著一柄大蒲扇,啪嗒啪嗒地打著她的大腿在趕蚊子,一麵卻用著十分尖細的聲音哼起台灣的哭調《鬧五更》來。王雄霍然立起身,頭也不回,拖著他那龐大的身體,便向屋內走了進去。
麗兒到底是一個十分聰敏的孩子,暑假中,我隻替她補習了幾個禮拜,她很輕巧地便考上了省立二女中。舅媽笑得合不攏嘴來,一放了榜,便帶著麗兒出去縫製服,買書包文具。開學的那天,一屋人都忙得團團轉,舅媽親自替麗兒理書包、燙製服,當麗兒穿著她那一身筆挺的童軍製服,掛得一身的佩件,很俏皮地歪戴著一頂童軍帽,提著一隻黑皮新書包,搖搖擺擺,神氣十足地走出大門口時,頃刻間,她好像長大了許多似的,儼然是一副中學生的派頭了。王雄老早便推著三輪車在門口候著了,麗兒一走出去,王雄好像猛吃了一驚似的,呆望著麗兒,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麗兒把書包往三輪車上一扔,很輕快地便跳上了車去,朝著我們揮了一揮手,然後把王雄猛推了一把叫道:
“走啊,王雄。”
麗兒對她的中學生活十分著迷,頭幾天,放學回來,製服也不肯脫,在鏡子麵前看了又看,照了又照,一有空,便捧起一本遠東英語讀本,得意洋洋地大聲念起英文來。有一天,她立在通到花園的石階上,手裏擎著她那本英語讀本,王雄站在石階下麵,仰著頭,聚精會神地望著麗兒在聽她念英文。
“I am a girl.”麗兒指了一指自己的胸膛念道,然後又指了一指王雄。
“You are a boy.”王雄微張著嘴,臉上充滿了崇敬的神情。
“I am a student.”麗兒又念了一句,她瞥了王雄一眼,然後突然指著他大聲叫道:
“You are a dog.”
麗兒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一頭的短發都甩動了。王雄迷惘地眨了幾下眼睛,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旋即他也跟著麗兒咧開了嘴,開心地笑了起來。
開了學的三個禮拜後,一個星期六的中午,麗兒從學校回來,我們都在客廳裏等著她吃午飯。麗兒進來時,把客廳門一摔開,滿麵怒容,王雄跟在她身後,手裏替她提著書包。
“下禮拜起,我不要王雄送我上學了。”麗兒一坐下來便對舅媽說道。我們都感到十分意外,舅媽趕忙詢問麗兒為了什麼緣故。
“人家都在笑我了。”麗兒猛抬起頭,一臉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