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思舊賦(1 / 3)

一個冬日的黃昏,南京東路一百二十巷中李宅的門口,有一位老婦人停了下來,她抬起頭,覷起眼睛,望著李宅那兩扇朱漆剝落,已經沁出點點黴斑的檜木大門,出了半天的神。老婦人的背脊完全佝僂了,兩片崚嶒的肩胛,高高聳起,把她那顆瘦小的頭顱夾在中間;她前額上的毛發差不多脫落殆盡,隻剩下腦後掛著一撮斑白的發髻。老婦人的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粗絨線織成的寬鬆長外套,拖拖曳曳,垂到了她的膝蓋上來。她的身軀已經幹枯得隻剩下一襲骨架,裹在身上的衣服,在風中吹得抖索索的。她的左手彎上,垂掛著一隻黑布包袱。

李宅是整條巷子中唯一的舊屋,前後左右都起了新式的灰色公寓水泥高樓,把李宅這棟木板平房團團夾在當中。李宅的房子已經十分破爛,屋頂上瓦片殘缺,參差的屋簷,縫中長出了一撮撮的野草來。大門柱上,那對玻璃門燈,右邊一隻碎掉了,上麵空留著一個鏽黑的鐵座子。大門上端釘著的那塊烏銅門牌,日子久了,磨出了亮光來,“李公館”三個碑體字,清清楚楚地現在上麵。老婦人伸出了她那隻鳥爪般瘦棱的右手,在那兩扇舊得開了裂的大門上,顫抖地摸索了片刻。她想去撳門上的電鈴,但終於遲疑地縮了回來,抬起頭,迷惘地環視了一下,然後蹣跚地離開了李宅大門,繞到房子後門去。

“羅伯娘——”

老婦人佇立在李宅後門廚房的那扇窗戶底下,試探著叫了一聲,她聽見廚房裏有人放水的聲音。那扇幽暗的窗戶裏,倏地便探出了一隻頭來。那也是一個老嫗,一頭蓬亂的白發,仍然豐盛得像隻白麻織成的網子一般;她的麵龐滾圓肥大,一臉的蒼斑皺紋,重重疊疊,像隻曬得幹硬的柚子殼;兩個眼袋子烏黑地浮腫起來,把眼睛擠成了兩條細縫;一雙肥大的耳朵掛了下來,耳垂上穿吊著一對磨得泛了紅的金耳環子。

“二姊,是我——順恩嫂。”順恩嫂佝著背仰起麵叫道,她的聲音尖細顫抖。

“老天爺!”羅伯娘便在裏麵粗著喉嚨喊了起來,她的嗓門洪大響亮。接著一陣登登的腳步聲,順恩嫂便看見羅伯娘打開了後門,搖搖擺擺,向她迎了過來。羅伯娘的身軀有順恩嫂一倍那麼龐大,她穿了一件粗藍布棉襖,胸前一個大肚子挺得像隻簸箕,腰上係得一塊圍裙,差不多拖到了腳背上。她踏著八字腳,走一步,大肚子便顛幾下,那塊長圍裙也跟著很有節奏地波動起來。

“老妹子,”羅伯娘走出去,一把便攙住了順恩嫂細瘦的膀子,扶住她往門內廚房中引去,“我的左眼皮跳了一天,原來卻應在你身上!”

羅伯娘把順恩嫂安置在廚房中的一張矮凳上,接過了她的包袱,然後端了一張凳子坐在她的對麵。兩個老婦人坐定後,羅伯娘朝著順恩嫂歎了一口氣,說道:

“老妹,我以為你再也不來看我們了。”

“二姊——”順恩嫂趕忙亂搖了幾下那雙鳥爪般的瘦手止住羅伯娘,微帶淒楚地叫了一聲,“這種話,虧你老人家說得出來。離了公館這些年,哪裏過過一天硬朗的日子?老了,不中用了,身體不爭氣——”。

“可是呢,老妹,”羅伯娘端詳了順恩嫂一下,“你的精神看著比前幾年又短了些。近來血壓可平服了?”

順恩嫂搖了一搖瘦小的頭顱,苦笑道:

“哪裏還能有那種造化?在台南這幾年,大半都是床上睡過去的。頭暈,起不來。拖得七生那一家也可憐。”

“總算你有福氣!”羅伯娘伸出肥大粗黑的手,拍了一下順恩嫂的肩膀,“有個孝順兒子送你的終。像我無兒無女,日後還不知道死在什麼街頭巷尾呢?”

“二姊——”順恩嫂執住了羅伯娘的胖手,“你在公館幾十年,明日你上西天,長官小姐還能少得了你一副衣棺嗎?”

羅伯娘掙脫了順恩嫂的雙手,瞅著她,點了幾下頭,隔了半晌,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老妹子,你這麼久沒有上來,怨不得你不懂得我們這裏的事兒了——”

順恩嫂卻顫巍巍地立了起來,把擱在灶台上她那隻黑包袱打開,裏麵全是一個個雪白的大雞蛋。

“七生媳婦養了幾十隻來亨雞。這些雙黃蛋是我特別挑來送給長官小姐他們吃的。二姊,你去替我到長官麵前回一聲,就說順恩嫂來給長官老人家請安。”

“好大的雞蛋!”羅伯娘揀了兩個雞蛋在耳邊搖了兩下,“你盡管擱著吧。長官不舒服,又犯了胃氣,我剛服侍他吃了藥睡下了,有一陣子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