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公——”他抬頭時,發覺原來樸公坐在那裏,垂著頭,已經矇然睡去。他趕忙立了起來,走到樸公身旁,在樸公耳邊,又輕輕地喚了一聲:
“樸公——”
“嗯?”樸公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含糊地問道,“該我下了嗎?”
“樸公該休息了,打擾了一個下午,我想我還是先告辭了吧。恩師那邊還有許多後事等我去了結呢。”
樸公怔怔地思索了半晌,終於站了起來說道:
“也好,那麼你把今天的譜子記住。改日你來,我們再收拾這盤殘局吧。”
樸公送雷委員到院子裏的時候,雷委員再三請樸公止步,樸公並沒有理會,徑自往大門走去,走到門口時,他卻若有所思地停了下來,對雷委員說道:
“下月二十五日,是你老師的‘七七’。”
“是的,樸公。”
“你老師那邊打算在家裏做呢?還是到寺裏去呢?”
雷委員的臉上現出了難色,隔了半晌,終於說道:
“此事我跟家驥兄商量過了。他說他們幾個人都是信基督教的,不肯舉行佛教的儀式。”
“哦——”樸公點頭沉吟道,“那麼這樣吧,那天由我出名,在善導寺替孟養念經超度好了。下月也是仲默的周忌,正好替他兩人一齊開經,仲默的夫人也要參加的。”
樸公說著,又歪過了身子,湊到雷委員耳根下,低聲說道:
“你老師打了一輩子的仗,殺孽重。他病重的時候,跟我說常常感到心神不寧。我便替他許下了願,代他手抄了一卷《金剛經》,剛剛抄畢。做‘七七’那天,拜大悲懺的時候,正好拿去替他還願。”
樸公說畢,賴副官已經把汽車叫過來送客,打開車門在那裏等候著了。正當雷委員要跨上車的時候,樸公又招住了他,把他叫到跟前,對他說道:
“還有一句話,是你老師臨終時留下來的:日後打回大陸,無論如何要把他的靈柩移回家鄉去。你去告訴他的那些後人,一定要保留一套孟養常穿的軍禮服,他的那些勳章也要存起來,日後移靈,他的衣衾佩掛是要緊的。”
“是的,樸公,我一定照辦。”
“唔——”樸公吟哦了一下,最後說道,“你老師生前,最器重你。他的後事,你多費點心。至於他那些後輩,有什麼不懂事的地方,你擔待些,不要計較了。”
“這點請樸公絕對放心。”雷委員向樸公深深地行了一個禮便跨進汽車裏去。
“賴副官,開飯了吧。”樸公目送雷委員離開後,便吩咐賴副官道。
“是,長官。”賴副官連忙彎著腰做了個立正的姿勢應道,然後蹣跚地走過去把大門關上。
樸公回到院子裏的時候,冬日的暮風已經起來了,滿院裏那些紫竹都騷然地抖響起來。西天的一抹落照,血紅一般,冷凝在那裏。樸公踱到院子裏的一角,卻停了下來。那兒有一個三疊層的黑漆鐵花架,架上齊齊地擺著九盆蘭花,都是上品的素心蘭,九隻花盆是一式回青白瓷螭龍紋的方盆,盆裏鋪了冷杉屑。蘭花已經盛開過了,一些枯褐的莖梗上,隻剩下三五朵殘苞在幽幽地發著一絲冷香。可是那些葉子卻一條條地發得十分蒼碧。樸公立在那幾盆蕭疏的蘭花麵前,背著手出了半天的神,他胸前那掛豐盛的銀髯給風吹得飄揚了起來。他又想起了半個世紀以前,辛亥年間,一些早已淡忘了的佚事來,直到他的孫子效先走來牽動他的袖管,他才扶著他孫子的肩膀,祖孫二人,一同入內共進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