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床明月半床書(1 / 1)

又是深夜,目睹光陰寸寸老的,仍舊隻有我和書。

“誰鎖住了茫茫大海千百年的驚濤駭浪,誰圍堵著世道人心瞬息間的萬變江河……”泰戈爾的話讀得我驚心動魄,抬頭看書架上一排排靜默的書,好象都活了:黛玉嚶嚶啜泣,斯佳麗把花瓶高高舉起來,窮小子於連臉色蒼白,拿劍威脅汙辱了他的千金小姐;五丈原上孔明強支病體,令左右扶上小車,出寨遍觀各營。自覺秋風吹麵,徹骨生寒。乃長歎曰:“再不能臨陣討賊矣!悠悠蒼天,曷此其極!”孤獨的哲學家在我的耳邊整天說著讓人聽不懂的話;憂鬱的詩人向所有人宣布從明天起要做一個幸福的人,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寂寞的小說家把自己變成一隻再也走不進人的世界的大甲蟲;而《百年孤獨》裏一場毀滅一切的風暴正席天卷地而來……

《世說新語》是磊磊之石,蕭蕭之樹;《黃河邊的中國》裏生活著民生艱難的鄉親父老;《荊棘鳥》裏一隻追夢的鳥高聲唱歌,胸前插著棘刺,鮮血一路滴落;柏拉圖向我繪聲繪色描述他的理想國;直到現在,如果心中有大疑惑大不解,我還是會背誦《心經》以安心神:“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按我的理解,書就是一個人的思想穿上語言的外衣,棲居在紙做的房子裏。董橋先生說人對書真的會有感情,我也是——我對書的感情不可與人言說。男人愛書會把書當成女人看:字典類參考書是妻子,詩詞小說是豔遇,學術著作是徐娘半老,非打點十二分精神不可解得,而政治評論、時事雜文,不外青樓姑娘,親熱一下,隨看隨撂……女人愛書又會把書當成什麼?

我愛書倒未必真會把書看得如同形形色色的男子,不過是視書如米,我就是那隻終日孜孜矻矻偷嘴吃的老鼠。真的,黃庭堅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語言無味,麵目可憎,我一日不讀書,便覺胃腸空虛,饑餓難耐。餓到極點,隻要有字的紙片,且拿來看一看。哪怕一個詞語,都是活蹦亂跳,流轉生輝:棉花、陽光、汗水,故鄉、生命、土地,慈悲、智慧、哲理……全都讓人心柔軟,眼中落淚。阿蘭·博斯凱說:“在每個詞的深處,我參加了我的誕生。”是的,就是如此。

讀書自然要讀好書,好書是語言和思想的完美結合,是內心和外在的和諧統一。一個語言學家說:“思想如果是通過語言來表達的話,那麼語言也會反過來重塑我們的思想和信念,……語言看似是由一些沒有生命力的字詞所組成,但她卻是刮起心靈風暴的原動力。消極的語言會讓人在這風暴中沉淪和毀滅,而積極的語言則讓人產生內在的不可戰勝的力量。”別看好書不說話,每一個字都沉默不語,它卻是打開心靈之門的鑰匙,提升精神境界的雲梯,能把人切割打磨成堅硬通透的鑽石。

我是一個沉默安靜的人,早已習慣投身紙牢,領會寧靜的風暴。外麵世界多麼精彩,葉子正綠,花兒在開,我卻一盞孤燈夜讀書,不知今夕何夕,任憑寒風凜冽,一場天命中的大雪紛紛揚揚把我掩蓋。書一翻開,我又好象浪跡天涯的遊子拖著困乏疲憊的雙腿走到一個桃花盛開的所在,聽主人說一些年代久遠的閑話,領略一番金戈鐵馬氣概,遠遠的地方還有不知道哪個人在唱著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雖然抬起眼來,橫在麵前的還是一個吃飯穿衣,升遷調離,愛恨情仇的世界,不過,我煩了,厭了,盡可以轉過身,隱入自己的洞天福地。

從小到大,粗糙的現實已經把夢想打擊得七零八落,種種身份皆不由我,隻有一種身分始終被我堅持著——我是一個讀書人。生於智者達人之後,活在令人目眩神迷的方塊字裏,極目望去,生命之路兩旁綠蔭如蓋,繁花盛開,煙封霧鎖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全是那讀不盡的好書。“在這個躁動的時代,能夠躲進靜謐的激情深處的人確實是幸福的。”

我不敢說今後永不迷路,隻希望一本絕世好書能做我最有力的救贖;我也不敢想將來行到哪裏,也許隻有一床明月半床書才能解決我最痛切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