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定是個古城。那是,春秋時期屬鮮虞國,戰國時期屬中山國,漢高祖劉邦十一年改名為真定府……一步步走到今天,能不古麼?
古城必有古樹。樹和人的關係,是最親密的。盛世豐年種樹,荒歉年歲,樹皮、樹葉,樹上開的花,都是能救命的,就是幹枯的樹枝,也能烘得一個冬天暖暖和和。
正定地處北方,樹種以槐、榆、楊、柳居多,正定城裏的古樹,卻是以古槐居多。
槐樹,估計每一個正定人都是不陌生的。村子裏,家家門前都栽得有大槐樹,樹旁還發著青青的嫩枝條。春末暖陽,高大的槐樹上結著一嘟嚕一嘟嚕粉嫩雪白的槐花,噴吐著香。滹沱河畔的村莊,三四十年前,更是每個村外都有一大片野槐林。春捋槐花夏採葉,秋天葉枯枝落,掃回黃葉磨糠做豬糧,撿回枯枝燒鍋做飯。
正定城內的古槐,大佛寺門前有,寺內亦有;通衢大道邊種得有,幽徑小巷亦有。
蛋圓的槐葉細細密密,春季發嫩青,一片片陽光照得通透,好似翡翠貼片;及至晚春,又簪一頭槐花,碎玉一樣;及到盛夏,濃蔭一片,篩得日光斑斑點點;秋風起,槐葉落滿庭院街前,用掃帚一點一點掃過去,地上劃拉出一條一條的灰線,秋便格外深,格外遠。轉眼便到冬天,樹幹曲虯,繁華盡褪,葉落枝纖。那樣細細密密攢攢簇簇的枝子,一點一點勾畫在藍藍的天做成的畫板,無一筆是苟且,無一筆是敷衍。無一筆是橫斜無度,無一筆是拘攣。就那樣沉默、安靜、淡然、舒展。我愛莫奈的畫,莫奈的畫卻又不及中國淡色水墨畫裏的悠靜、空遠。它,就是一幅淡到極致,靜到極致的水墨畫啊。
若是雪霽初晴,畫意更佳,極目西望是淡淡遠山,眼前卻是每一根枝子都裹上了銀粉,日光映照,細細密密,攢攢簇簇,灼灼其華。
眼下時值盛夏,看著青青古槐,好像看見一條透明的光陰的河。
風雲變化,雷電交加,別的樹都在不同的時段被不同的雷電劈得嘁裏喀嚓,卻隻有它始終張著那樣細密卻巍巍的龐大樹冠,沉沉穩穩地墩據在或者是水塘前,或者是土丘前,或者是以前的縣太爺的衙門前,或者是現在雖然不高但卻貴氣的官廈前。
時光如此荏苒。
它也曾年輕過,也從幼苗長成得來。它看到過波光蕩漾,鷗鷺飛翔;看到過幾百年前的星光,看到過柴米油鹽的凡俗人世,看到過連天蔽地的無情戰火。看到過饑饉,看到過年豐,看到過希望,看到過絕望,看到過哭泣,看到過歡顏。它什麼都看到了,一邊看到,一邊成長,數不清的歌哭封存在沉默的年輪裏麵。
友人去山西晉祠,盛讚那裏兩棵古樹,且發照片給我看,蒼青色的樹幹,英挺而威嚴。那樹雖老,卻如寬刀,如重劍;我眼前古城裏的老槐樹卻是老了,老得安靜,老得慈祥,老得傴僂,卻仍把滿樹的青青嫩槐葉,灌滿它用生命擰出來的汁液,老得可入詩,可入畫。
畫裏有詩,畫裏有夢,畫裏有老在光陰裏的,古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