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賊,在故宮裏隨著人流東轉西轉,也透過玻璃往西太後寢宮裏看,脖子伸得長長的,可是,他就是不專心,看的也不是裏麵的雕花大床,而是看玻璃上的反光--看有沒有被警察盯上。越是這樣越是被盯--警察專會看眼睛--別人的眼睛都是漫無目標,賊的眼睛帶鉤子,能把警察從人堆裏“扒”出來;反過來也一樣,警察也能從人堆裏把賊扒出來,因為他眼裏的光又是貪婪又是畏懼,一股“賊氣”。
一個老同學參加聚會,招得一群人恨不得撕了他。你看他那樣吧:一隻手指指點點,眉毛擰著,嘴巴噘著,一副狠相,像麵對一群手下,不過就是省政府的一個小官,用得著這麼得瑟嗎你!後來,一個厚道的同學替他解釋:“當官當久了,習慣了,原諒他吧,這就是官氣呀……”可是這家夥一見著我那在中央組織部任職的朋友,一下子轉彎一百八十裏,敬煙敬酒,玩了命地拉朋友,把我這正宗朋友排擠到一邊去,他占台大唱獨角戲。我不厚道地想:這哪裏是什麼官氣,分明是奴氣……
所以說,是人身上就有“氣”,色彩紛呈,異常有趣。
文學泰鬥鬱達夫的兒子、譯過《京華煙雲》的作家鬱飛,有一段“有趣”的經曆。在那個動蕩的年月裏,他被打成右派,發配到新疆。民俗學者孟馳北先生和他在同一個勞改農場。幾十個人睡一盤大炕,當地人全都光屁股睡覺--習慣,所以對臭知識分子們穿短褲睡覺義憤填膺:你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改造的,有什麼資格窮講究!
於是嚴正警告:脫!再有誰穿褲衩睡覺,開現場會批鬥!重壓之下,幾乎所有人都把自己脫得光溜溜。隻有兩個人,一個孟馳北,一個鬱飛,一直堅持穿短褲,被農民代表一個夜半突襲給逮到。這下可糟了,群情激憤,一夜不睡,振臂高呼口號,狠狠批鬥他倆的資產階級思想。
第二天夜裏,有人不放心,又殺個回馬槍,發現孟馳北懸崖勒馬,清潔溜溜了,隻有鬱飛還在資產階級短褲黨的道路上狂奔不止。極度惱火之下,全體貧下中農以更加猛烈的氣勢,再加上拳頭巴掌來勸誡之。誰想這家夥還真冥頑不靈,任你胖揍不止,老子就是不脫褲子!於是,一直到噩夢般的歲月結束,他成了偌大個農場裏惟一一個不光屁股睡覺的人。
幾十年後的今天,孟馳北先生感慨萬千:“如此嚴厲的環境,連我也經受不住,也脫了,向農民們看齊,光屁股睡覺,看來我的貴族精神還沒有改造徹底。”
換句話說,鬱飛先生的貴族精神夠徹底:愛內褲甚於愛寬大處理,愛自由甚於愛生命。一般人不會這麼幹,肯這麼幹的通常都有一股“呆氣”--這幾乎是書生的專利。
按理講,讀一肚子書的人都該叫書生,食書而生嘛,可是有的人卻一輩子修煉不來這樣的氣質,“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的不止一個陳繼儒,多少人趨之若鶩,隻愁宰相家的大紅門巴結不進去。遍地都是彎腰伏地的蟲子裏,這時候真要有個人在整個世界的強勢壓製麵前,維持一個弱者最基本的站立姿勢,那才是真正的書生氣:老子一無所有,老子天下第一。
這樣的人孤單。他的孤單不是沒有朋友的寂寞,不是暗夜獨酌的淒楚,不是月下撫琴的清高。舞榭歌台,亂舞春秋,他們是旁觀者的一束視線;燈紅酒綠,推杯換盞,他們是端坐席間的一張素臉;窗裏的人在唱著不停不歇地戲,他們是窗外那帶一抹堅守的溫情看戲的人。他們把目光停留在天上,雲間,花頭,葉裏,心向所有的人,眼裏卻隻有一個自己--一股王者之氣,在光波橫轉,人人識時務,個個做俊傑的歲月裏,宣布人生就是一場咬定青山不放鬆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