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灶台前唱歌的男人(1 / 2)

細雨霏霏,天色已晚,看飽了周莊的水和橋,荷葉和睡蓮,無意間溜達進一家河邊客棧。進門晃了一眼,恍惚見一堵白底黑色花紋的板壁聳在麵前,心中納悶:果然跨江別是一鄉風,此地難道都要有這麼高一堵半截牆戳在客堂當間?相較於此,我還是更關注裏麵的樓梯和天井,還有白牆圍起的一個角落裏的一個“添景”:一叢瘦竹襯白粉牆壁,細雨打在上麵,青翠泠泠。然後就聽見一個女友在外麵欣喜地叫:快來!

我回去看,一個男人站在這堵板壁旁邊,纖長的手指正指指劃劃,引我們來看:高高的半截描花影壁一樣的東西,赫然竟是隔開灶口與火口的那半堵牆,火口藏於內,灶台衝於外,就像兩個搭檔唱二人轉--藏在椅子背後的人負責噴話,臉露在舞台上的人負責做動作。灶台上有鍋,不是一個,是四個!左右並列兩個大哥,一口燒菜,一口做飯;腦門上頂個小弟,熱洗臉水的;下巴上吊個小妹妹,熱洗碗水的。一頓飯下來,啥啥都全了。

可是牆又不像牆,倒像博古架子,下邊一手闊的沿邊花紋是纏枝蓮,往上左一格是古瓶蘭草花,右一格是岩邊一枝梅,大一些的格子上畫的是仙鶴一對,一隻曲頸啄羽,一隻引吭向天,細長的脛腳邊是荷花荷葉,天上是蝌蚪一樣的雲。架頂居然還有遮沿,繪萬字不到頭的紋樣,架上又擺兩隻白瓷壺瓶,衝天的博古氣;轉眼一看,我又樂了,右手居然掛一隻竹篾編的籠篦,十分鮮明地突出了它的主題。

這個男人正興致高昂地演示鍋沿上掛著的一塊四四方方的木板,可以隨手移動,人左它左,人右它右:“知道這是什麼嗎?”

我們搖頭。

“這個,”他一邊做揮鏟炒菜的動作,一邊衣角不可避免碰到灶沿,這塊板便將衣服和灶台隔了開來,我明白了:它跟我娘身上圍的毛藍布圍裙一個道理。木圍裙,真聰明。

身旁有客棧中人走過,興奮攛掇:“讓他唱歌,讓他唱歌。”

沒想到這個人嘣兒都不打一個,往灶台前一站,架式一拿,宛如置身舞台,下麵是億萬觀眾,興奮之餘,還自帶報幕的:“毛主席曾經作過一首詞《卜算子·詠梅》:‘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下麵,我就給大家唱一首《紅梅》!”細雨朦朦,兩岸掛滿的紅燈籠倒映在水中,一路逶迤,宛似通往一個不可知的神秘夢境。

我觀此人,麵目清瘦,身材苗條,語言活潑,臉頰兩酡可疑的嫩紅:喝高了。興致一來,他拉我們參觀他的臥室。是客棧裏一間貴賓房,月洞垂花門,簷前雕花,紅綾結戶,好一幅精致的床帳。我們要給他照相,他還拿出一個道具:一把明黃泥金的折扇,扇麵是牡丹花樣,嘩啦展開,身前一擋,眼風一飛,問:“怎麼樣?”

我心裏一動。按罷快門,我問:“老師是不是唱戲的?”

他哈哈一笑:“看出來啦?我是唱戲的,京劇也唱,昆曲也唱,昆亂不擋。主唱小生。”

果然。“那,”我得寸進尺,“您給我們反串一個唄。旦角,”我點菜,“梅派《貴妃醉酒》:‘海島冰輪初轉騰’。”

“好啊。”

所以說人的職業其實就是人的第二張名片,當老師的會隨手模仿掐粉筆頭丟人的姿勢,當打字員的五根手指會把膝蓋當鍵盤使,他的舉動輕巧、陰柔,想也不是隻唱小生的架式: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身段柔美,眼神勾魂,手捏蘭花指,不穿水袖也似穿著水袖,不戴鳳冠又似戴著鳳冠,霞帔在身,兩旁宮娥相伴,舞姿姍姍,“好一似嫦娥下九重,啊,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這個灶台前唱歌的男人,已經62歲了,明明光芒已斂,夕照西沉,可是應聲而起,頓足便唱,襯著灰瓦白牆,碧傘紅燈,青板石橋,絲柳垂流水,恍然是春天裏漠漠水田飛白鷺,大漠中又有長河落日圓。

別致的灶台,別致的歌聲,別致的男人,別致的水鄉花葉人情,好比見《長生殿》裏一場隨興小宴:隻幾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饌,雅稱你仙肌玉骨美人餐,成全你小飲對眉山……

大吉葫蘆與天地之美

今年的第一場雪駕風而至,天氣冷得出奇。麵前一片滹沱河的大沙灘,無邊無際,草葉草果上都淩霜掛雪。一灣細水,不知道從哪裏流出來,曲曲折折深入沙灘腹地,彙成一個小湖的樣子,冒著搖曳的熱氣,倒映著草色煙光,美得也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