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底,日程表排得如同富家女出嫁的嫁妝箱子,插不下手。整理年終參選材料,把厚厚一大摞雜誌和報紙搬來搬去,一張張複印裝訂;寫年度工作總結,事無巨細,把沉潛的統統撈起;教學論文要寫,課件要做,《信仰時代》剛剛看完,《全球通史》才讀了一半,腦子裏裝著中世紀的僧侶和農民,手裏不停接著電話……
回家,吃飯,開電腦,白天工作告一段落,夜間工作剛剛開始。領導交派的稿子馬上到期,兩萬字三天之內搞定;小企鵝拚命在下邊閃閃爍爍:約稿,約稿,約稿……每個單子都迫在眉睫。冷水洗把臉,長出一口氣,屏氣斂神,我要拚命了!
啪!停電了。
我歡呼一聲,一躍而起,飛快鑽進被窩。孩子還沒睡著,一見我來,牽牛花一樣就繞過來了,小胳膊小腿像嫩藕棒,一邊纏住我一邊把毛茸茸的小腦袋偎進我懷裏。平時我對她太冷落:雖然近在咫尺,觸手可摸,可是她一有“貼”上來的企圖,就被她爸爸嚴厲警告:“別去打擾你媽媽!”這下子可以親個夠了,希望孩子把她的媽媽,一直當心肝寶貝一樣撫摸。一屋子黑暗,我把孩子摟在懷裏,靜靜躺著,心像一塊吸水的海綿,享受一種被“無能為力”浸透的美妙。
是的。無能為力。
整個地球就是一個旋轉的陀螺,每個人像被裝在瓶子裏的骰子,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撥弄著,忙碌、緊張、勞累、拚搏,遲早有一天,要把自己全部“玩完”。就在這時,停電了,正如發大水了、SARS來了,正常工作終止了,一切重擔一瞬間全部卸下,所有牽腸掛肚的事務都被撂到角落,焦慮也沒用,罵娘也沒用,於是一種久違的輕鬆、愉悅、舒暢、愜意,就這樣悄悄光臨。
是的,又一個夜晚將被虛度,又有一堆工作無法按時完工,明天又得加班加點,可是這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當下多美好。當下的黑暗多美好,當下的安靜多美好,當下的小女兒多美好,當下把主動權出讓之後的無能為力多美好。
《在狼群中》是法國自然生物學家莫厄特著的一本自傳體小說,裏麵寫到“我”作為一個動物研究者在巴倫蘭荒原度過的日日夜夜。除了研究狼,還要研究荒原的生態組成。他拎著一種複雜的朗克爾圈(一個金屬圓環),在原地猛轉幾圈,然後大力拋出,把圈裏所有的植物一根根用鑷子拔下來,再就其種類、所屬、習性等作進一步的分析工作。這個工作繁瑣無比,不是找不到圈子被拋到哪裏,就是被這些圈中細如毛發的植物搞得惱火。
看到他像一隻瘋瘋癲癲的兔子一樣,一遍遍把圈子扔出去再撿回來,而且越扔越近,他的印第安朋友不屑地笑笑,昂首闊步走過去,撿起鋼圈,在原地打個轉身,一揚胳膊,“嗖!”鋼圈就像一隻逃跑的鬆雞一樣一頭紮入湖水,不見了。印第安人知道闖了禍,嚇得臉色發白,沒想到“我”卻高高興興地拉著他跳了一段狐步舞,然後和他一起分享了僅剩的一瓶酒。我想,這一刻莫厄特的心情,大概就是一種無能為力時的解脫。那段狐步舞,泄露了他被迫放棄後的輕鬆快樂。
很多時候,是我們把自己逼得太狠了,什麼都想得到,什麼都不願錯過,生怕耽誤一趟開往2046的列車,卻發現在忙忙碌碌中失去了真正的“我”。《聖經》上都說,上帝創造世界用了六天時間,第七天是用來休息的,可是我們卻歇不下來,始終處在一種忙碌但是空虛的狀態。走得太快,靈魂跟不上腳步,誰知道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有多少行屍走肉呢?一旦這種可怕的狀態被突然打斷,誰不是張嘴就來一句“SHIT”?焦灼、歎氣、咒罵、苦惱,把原本正悄悄兜上來的美妙毫不留情地趕跑。
其實不必。既然已經身處一列停不下來的火車,一旦有人強行拉下製動閘,不妨走下來,看看路旁的鬱鬱黃花、青青芳草,蝴蝶與蜜蜂翩翩圍繞,盡情享受當下無能為力的美妙,哪怕明天照舊一路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