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走後,蘇走進工作室裏,把一條日本餐巾哭成一團濕。後來她手裏拿著畫板,裝作精神抖擻的樣子走進瓊西的屋子,嘴裏吹著爵士音樂調子。
瓊西躺著,臉朝著窗口,被子底下的身體紋絲不動。蘇以為她睡著了,趕忙停止吹口哨。
她架好畫板,開始給雜誌裏的故事畫一張鋼筆插圖。年輕的畫家為了鋪平通向藝術的道路,不得不給雜誌裏的故事畫插圖,而這些故事又是年輕的作家為了鋪平通向文學的道路而不得不寫的。
蘇正在給故事主人公,一個愛達荷州牧人的身上,畫上一條馬匹展覽會穿的時髦馬褲和一片單眼鏡時,忽然聽到一個重複了幾次的低微的聲音。她快步走到床邊。
瓊西的眼睛睜得很大。她望著窗外,數著……倒過來數。
“12,”她數道,歇了一會又說,“11,”然後是“10,”和“9”,接著幾乎同時數著“8”和“7”。
蘇關切地看了看窗外。那兒有什麼可數的呢?隻見一個空蕩陰暗的院子,20英尺以外還有一所磚房的空牆。一棵老極了的常春藤,枯萎的根糾結在一塊,枝幹攀在磚牆的半腰上。秋天的寒風把藤上的葉子差不多全都吹掉了,幾乎隻有光禿的枝條還纏附在剝落的磚塊上。
“什麼呀,親愛的?”蘇問道。
“6,”瓊西幾乎用耳語低聲說道,“它們現在越落越快了。三天前還有差不多100片。我數得頭都疼了。但是現在好數了。又掉了一片。隻剩下5片了。”
“5片什麼呀,親愛的。告訴你的蘇娣吧。”
“葉子。常春藤上的。等到最後一片葉子掉下來,我也就該去了。這件事我三天前就知道了。難道醫生沒有告訴你?”
“哼,我從來沒聽過這種傻話,”蘇十分不以為然地說,“那些破常春藤葉子和你的病好不好有什麼關係?你以前不是很喜歡這棵樹嗎?你這個淘氣孩子。不要說傻話了。瞧,醫生今天早晨還告訴我,說你迅速痊愈的機會是,——讓我一字不改地照他的話說吧——他說有九成把握。噢,那簡直和我們在紐約坐電車或者走過一座新樓房的把握一樣大。喝點湯吧,讓蘇娣去畫她的畫,好把它賣給編輯先生,換了錢來給她的病孩子買點紅葡萄酒,再給她自己買點豬排解解饞。”
“你不用買酒了,”瓊西的眼睛直盯著窗外說道,“又落了一片。不,我不想喝湯。隻剩下4片了。我想在天黑以前等著看那最後一片葉子掉下去。然後我也要去了。”
“瓊西,親愛的,”蘇俯著身子對她說,“你答應我閉上眼睛,不要瞧窗外,等我畫完,行嗎?明天我非得交出這些插圖。我需要光線,否則我就拉下窗簾了。”
“你不能到那間屋子裏去畫嗎?”瓊西冷冷地問道。
“我願意呆在你跟前,”蘇說,“再說,我也不想讓你老看著那些討厭的常春藤葉子。”
“你一畫完就叫我,”瓊西說著,便閉上了眼睛。她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就像是座橫倒在地上的雕像。“因為我想看那最後一片葉子掉下來,我等得不耐煩了,也想得不耐煩了。我想擺脫一切,飄下去,飄下去,像一片可憐的疲倦了的葉子那樣。”
“你睡一會吧,”蘇說道,“我得下樓把貝爾門叫上來,給我當那個隱居的老礦工的模特兒。我一會兒就回來的。不要動,等我回來。”
老貝爾門是住在她們這座樓房底層的一個畫家。他年過60,有一把像米開朗琪羅的摩西雕像那樣的大胡子,這胡子長在一個像半人半獸的森林之神的頭顱上,又鬈曲地飄拂在小鬼似的身軀上。貝爾門是個失敗的畫家。他操了40年的畫筆,還遠沒有摸著藝術女神的衣裙。他老是說就要畫他的那幅傑作了,可是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動筆。幾年來,他除了偶爾畫點商業廣告之類的玩意兒以外,什麼也沒有畫過。他給藝術區裏窮得雇不起職業模特兒的年輕畫家們當模特兒,掙一點錢。他喝酒毫無節製,還時常提起他要畫的那幅傑作。除此以外,他是一個火氣十足的小老頭子,十分瞧不起別人的溫情,卻認為自己是專門保護樓上畫室裏那兩個年輕女畫家的一隻看家狗。
蘇在樓下他那間光線黯淡的鬥室裏找到了嘴裏酒氣撲鼻的貝爾門。一幅空白的畫布繃在個畫架上,擺在屋角裏,等待那幅傑作已經25年了,可是連一根線條還沒等著。蘇把瓊西的胡思亂想告訴了他,還說她害怕瓊西自個兒瘦小柔弱得像一片葉子一樣,對這個世界的留戀越來越微弱,恐怕真會離世飄走了。
老貝爾門兩隻發紅的眼睛顯然在迎風流淚,他十分輕蔑地嗤笑這種傻呆的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