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節 冤哉,《蘭亭集序》悲觀論(1 / 3)

第八節冤哉,《蘭亭集序》悲觀論——《蘭亭集序》到底抒發了作者什麼樣的思想情感

《蘭亭集序》是詩序名篇,卻因是書法聖品,表達的思想見解又比較曲折,往往讓人們忽略它的思想價值。許多解釋認為,它抒發了作者人生短暫的感慨,是一篇歎老傷逝之作。許嘯天先生在《古文觀止》的譯文中,將“所以興懷,其致一也”,譯為“心裏想起不高興,原因是一樣的”,將“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譯為“後人讀這篇文章,心裏有不高興的意思”,都認為,錄《蘭亭集》並寫序,讀序,應該為了表達讓人不高興的悲觀情緒,這就產生了一個很不小的問題。

儒家曆來主張對人生持樂觀積極的態度。孔子說自己“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讚賞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肯定“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曾晳談自己的人生願望是:“莫(同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我讚同曾晳的主張啊!)孟子也說:“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與百姓同樂,則王矣”(《梁惠王章句》)。那麼,作為儒家學者的王羲之,曾發憤學書,染黑墨池,成為書聖。他用大段盛讚之筆記述孔子肯定的人生樂事,難道是譏諷之意嘛?難道是為抒發“修短隨化,終期於頸的慨歎嗎?那他把蘭亭聚會描述得那麼歡暢,又把聚會時的詩作收錄為集,又有什麼意義呢?他在《蘭亭集序》中,明言蘭亭聚會,信可樂也,卻由此反而宣揚人生悲哀的觀點,豈不冤哉!

我們看《蘭亭集序》開篇所敘述的故事,所表達的觀點:

“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群賢畢至,少長鹹集。”“引流觴曲水”,“一觴一詠”,“遊目騁懷”,“信可樂也”。這裏的故事正是曾晳願望的實現,“信可樂也”,既是王羲之對蘭亭友會的樂觀肯定,也符合孔子的觀點。

序文接下來進一步對蘭亭聚會之事,給予了充分肯定的評論:像這樣,朋友相聚,談心遊樂,“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喜)於所遇,(即使)暫得於己,(也)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孔子評價自己的原話)。而即使到了“所之既倦,感慨係之”時,“向之所欣”,雖然“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頸。這顯然是一個轉折複句。主語是“向之所欣”(以前那些所喜悅的事),它雖然“已為陳跡”是前一個分句的謂語,後一個分句的謂語是“猶不能不以之興懷”(但還是不能不因它而使人感到心情愉快)。這裏的“興懷”,與“向之所欣”的“欣”,意思是連貫的,都應該是“高興”的意思,所以才用“猶”來連接。“況修短隨化,終期於頸,是用人生不論長短都最終要歸於老死的必然,更進一步肯定“向之所欣”之事令人興懷的合理性(“況”字是“進一步”加重強調“猶不能不以之興懷”的用意)。

總體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短暫的人生中,朋友相交,或一起談心,或一起遊山玩水,雖然目標性格不一樣,但當大家為所遇之事而興奮,而滿足,連很快將老邁都不知道。等到疲倦了,感慨柔心了,原來所高興的事,眨眼之間已成為陳年舊事,但還不能不因想起“向之所欣”的事而使心情興奮,何況壽長壽短由天定,最終都是有限的(那麼,“欣於所遇”的事,更應該值得珍視)。這段話,無論怎樣轉折,包含有人生短暫、感慨係之的用詞,但強調突出的結論是“猶不能不以之興懷”,而並非人生短暫。

這種由於人生短暫而珍視遊樂的觀念,漢、魏、晉以來,多有宣揚:《古詩十九首》其三就有“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鬥酒相娛樂,聊厚不為北,“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的表達;其四有“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的呼喚;其十五有“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的提倡。這些都說明那時候士族對朋友相聚,交遊娛樂,是十分推崇、十分喜歡的。而對戚戚憂慮是不讚成的。

既然如此,古人(實為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思想),把人生之樂與死亡之悲等同看待,竟然說:死生亦大矣(亦,也,即“同樣”之意,這句話主要意思是說,死與生,價值大小相同,沒有什麼區別),豈不太令人痛心惋惜了嗎(豈不痛哉)?

這裏所引古人的話,並不是對蘭亭交遊“信可樂也”一類事的結論,而是與前麵的觀念一正一反,反差十分明顯的轉折。所以應該從此另起一段,作為下段駁斥“一死生”“齊彭殤”的過渡段(而一般人把古人這句話,與上文斷為一段,我認為是不妥的)。緊接著“序”文下段就提出“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我“未嚐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我看到這樣把高興與感傷混為一談,就會痛心,悲歎,不明白這樣說的道理是什麼)。這樣劃段,意思就連貫起來了,而且下麵駁斥的“一死生”、“齊彭殤”與“生死亦大”觀念的實質是一樣的,作者對這種觀念,先用“豈不痛哉”,後用“悲夫”,都是對這種觀念的斥責,並非作者對人生之樂的否定。這樣理解,作者的情感表達,就前後一致,十分明白了。一些人(包括許嘯天和現行的高中語文注釋)把“死生亦大矣”,理解為“死和活,也算是大事了”,沒有深究“亦”,“亦”最根本的原意是“同樣”的意思(與“一死生”、“齊彭殤”表達的意思一樣)。好像說,作者肯定“死生亦大”,因而痛心,這就把意思完全弄反了。我們應該知道,前邊說“大”,後邊也說“大”,才能用“也大”,在序文中,前邊並未說到什麼是大事,所以說“死生也是大事”,就沒有基矗顯然“死生亦大”,並非強調“死和生也是大事”,而強調的是,死和生價值都是同樣的,是否定人生之樂的意思。王羲之不同意這種觀念,所以才用“豈不痛哉”,表示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