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先生寫《永久的悔》時已經83歲,已經當了多年的北大領導,被學界譽為國學泰鬥。他的學術、人格、地位都很受尊崇。一位出身十分貧苦,小時候要憑割草剝葉蹭別人家一塊白饃的人,到了這種地步,功成名就,本該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十分慶幸的事,也應不會有什麼遺憾了。然而他一點也不慶幸,反寫自己有“永久的悔”,而且這悔不是自己做錯了事,說錯了話,而是說自己“不該離開故鄉,不該離開母親”。那是什麼樣的故鄉呢?魯西北一個極端貧困的村莊,家貧無立錐之地。父母從小沒飯吃,沒地種。這是一個充滿饑寒交迫、屈辱痛苦記憶的故鄉。什麼樣的母親呢?一字不識,從未笑過,連名字都沒有,畢生所走的最長距離不超過五裏,連一個清晰的輪廓都未給自己留下的母親。這樣的故鄉有什麼可留戀的呢,這樣的母親又有什麼可依依不舍的呢?作者現在的成就、地位、處境,與在家鄉守著母親相比,應該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按照時下不少青年人的思想,對這樣的故鄉應該是唯恐離之不遠;對這樣的母親,應該是唯恐她與自己沾上連上。然而季羨林卻這樣寫:“我真想一頭撞死在棺材上,隨母親於地下。我後悔,我真後悔,我千不該萬不該離開了母親。世界上無論什麼名譽,什麼地位,什麼幸福,什麼尊榮,都比不上待在母親身邊,即使一個字也不識,即便整天吃‘紅的’(高粱麵)。這就是我‘永久的悔’。”
這種悔與時俗觀念的反差何其之大啊!這真是反彈琵琶才震耳,用悔說愛透真心。誰都清楚,名譽、地位、幸福、尊榮,應該是常人一生的追求而不是罪過。作者這樣寫,無比鮮明地突出了母親對於子女而言是任何東西也替代不了的親人,即使她貧窮,即使她無知,即使她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財產。在季羨林先生內心的天平上,一頭放著人人都欣羨的名譽、地位、幸福、尊榮,一頭放著自己“賤如草根”的母親。按理說,這樣的母親,無論如何也難以抵得住那些金貴的成就。然而,他說那一切都比不上待在母親身邊。這對於許多追求名譽地位、追求金錢享受的人來說,無疑具有振聾發聵的巨大震撼力。作為一名卓有成就而從事教育事業多年的學者、教授、學府領導,麵對講台前成千上萬的弟子,他望九之年,寫下這樣的文章,想來一定有自己的良苦用心。而他這種在反差上濃墨重寫的手法,又應該是特別令人永久難忘的。
永久的悔
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我的經曆可謂多矣。要講後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選其中最深切、最真實、最難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為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我的心。
我這永久的悔就是:不該離開故鄉,離開母親。
我出生在魯西北一個極端貧困的村莊裏。我們家是貧中之貧,真可以說是貧無立錐之地。
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親等三個兄弟,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最小的叔叔送了人。我父親和九叔餓得沒有辦法,隻好到別人家的棗林裏去撿落到地上的幹棗充饑。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最後兄弟倆被逼背井離鄉,到濟南去謀生。此時他倆已不過十幾二十歲。在濟南這個舉目無親的大城市裏,經過千辛萬苦,九叔總算落住了腳。於是我父親就回到了故鄉,說是農民,但又無田可耕,自然也是經曆了千辛萬苦。九叔從濟南有時寄點錢回家,父親賴以生活。不知怎麼一來,竟然尋上了媳婦,她就是我的母親。母親的娘家姓趙,門當戶對,她家窮得同我們家差不多,否則也決不會結親。她家裏飯都吃不上,哪裏有錢上學,所以我母親一個字也不識,活了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她家是在另一個莊上,離我們莊五裏路。這個五裏路,就是我母親畢生所走的最長的距離。
家裏日子是怎樣過的,我年齡太小,說不清楚。反正吃得極壞,這個我是懂得的。按照當時的標準,吃“白的”(指麥子麵)最高,其次是吃小米麵或棒子麵餅子,最次是吃紅高粱餅子,顏色是紅的,像豬肝一樣。“白的”與我們家無緣。“黃的”(小米麵或棒子麵餅子顏色都是黃的)與我們緣分也不大。終日為伍者隻有“紅的”。這“紅的”又苦又澀,真是難以下咽。但不吃又害餓,我真有點談“紅”色變了。
但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辦法。我祖父的堂兄是一個舉人,我喊他的夫人奶奶。他們這一支是有錢有地的。雖然舉人死了,但家境依然很好。我這一位大奶奶仍然健在。她的親孫子早亡,所以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到我身上來。她是整個官莊村能夠吃“白的”的僅有的幾個人之一。她不但自己吃,而且每天都給我留出半個或者四分之一個白麵饃饃來。我們家住在村外,我每天早晨一睜眼,立即跳下炕來向村裏跑,跑到大奶奶跟前,清脆甜美地喊上一聲“奶奶!”她立即笑得合不上嘴,把手縮回到肥大的袖子裏,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塊饃饃,遞給我。這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