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定了親,她的腰身天天都在長。她不懂,為什麼定了親的她長得瘋快,像水邊的草,鮮嫩、茂盛,一日一變;不管有風沒風,她的腰肩會隨之搖曳,完全不由自主。怎麼辦呢?她已經不是個女孩子了,舉手投足,說話,笑,都必須收斂才行。行啊,隻要她的心能安穩住怎麼都行。但有時突然半夜醒來,呼吸灼熱而急促,心裏煩悶得要命。這又是怎麼回事呢?某一天早晨,從翁吉剌碧綠的湖水裏,她看到了一位豐滿的美女,比她想像的要豐滿、美麗得多;這就是她,叫做孛爾帖的,也速該巴特的兒媳,她未來的丈夫叫做鐵木真。
那是四年以前的事情,聞名草原的也速該巴特帶著他的兒子來到翁吉剌,回去的路上遭人毒害,等鐵木真返回乞顏部,他的父親已經死了,他們一家又遭人遺棄,真是不幸。這些事孛爾帖早就聽說了。她還聽人說,鐵木真一家活過了那個冬天,但鐵木真又被捉走了,可他沒死,死到臨頭居然逃跑了,十分的神奇。再以後,長生天保佑,這一家人不知道流落到哪裏去了。孛爾帖聽到的也就這麼多,陸陸續續的。
這些消息是在提醒她:情況變了,當初的婚約不算數了,鐵木真不可能來迎娶她了。但問題是,所有的這些壞消息都擋不住她迅速的生長和日益美麗。為此,孛爾帖很茫然;果子成熟了,卻不知道是給誰預備的,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她。她該怎麼辦呢?有時候,麵對父親,孛爾帖不得不為自己過早的成熟和美麗感到羞愧。太尷尬了。
有提親的人來到她家,帶來豐厚的禮物和動聽的話。走出包門的時候帶著一臉惋惜。孛爾帖聽到他們私下議論:聰明的德薛禪準是想把女兒嫁到金國去,到女真人的王宮裏做妃子。後來,提親的人少了,沒人來了,她的美麗被人忘記了。在平靜的湖水上孛爾帖看到,她那多餘的美麗中又添了一份孤獨,反而更好看了。
終於有一天,鐵木真來到了翁吉剌。誰也沒有想到。
他騎著馬,空著手,身上沒有塵土和疲勞,馬也沒出汗。就這麼來了。甚至看不出走了遠路的辛苦。他身上穿得幹淨、爽利,臉上不急躁,也不謙卑,就像一位附近包裏的小夥子來串門。他向德薛禪父親行禮問好,舉止得體、沉穩。他長高了,寬了,厚了,也陌生了,陌生得讓人心慌。這是孛爾帖從帳門縫裏看到的情景。自鐵木真來到翁吉剌,父親就不讓她出帳。她在包裏一共待了九天。
其中有一天,趁父親不在,她故意半開著帳門,坐在門口,等鐵木真從門前走過。可是,他竟沒認出她來;他的目光從她的臉上劃過去,有種灼熱的疼。他就這樣從她的身邊走過去了,沒回頭。
鐵木真要走了。第九天的下午,父親讓她打扮好,去給他敬一碗酒。她去了,麵對麵地看著鐵木真,他的前額光滑,嘴角凹陷,目光清澈。當他知道她就是孛爾帖的時候,他手中的酒差點潑灑了,然後漲紅了臉。這就對了,孛爾帖想,這才是鐵木真,他不可能忘了我,我也不能讓他把我給忘了。因此,她就使勁盯著他看,看得他沒處躲藏,隻好不停地喝酒。她想,喝吧,看你喝醉了能說出什麼來。可他醉成了一攤泥,嘴角仍然繃得緊緊的,沒一句多餘的話。
父親吩咐她把鐵木真送回包裏,替他收拾幹淨。她去了,給他灌酸馬奶,替他解腰帶,脫靴子。他的身體好沉,他的脖頸在她的臂彎裏,如嬰兒般柔軟,任她擺弄。孛爾帖把他的頭擱在枕頭上,感覺手背熱乎乎的,像是淚水,不知他夢到了什麼。孛爾帖悄悄嚐了嚐,苦鹹苦鹹的。
男人的眼淚都是這種味麼?上次他走的時候有一場大哭,是為了他的父親,當著她的麵,那時他還小,不懂得害羞。以後不會了。一個男人能在你麵前流淚,那是你的福氣。她聽別的女人們這樣說過。她希望自己能有這樣的福氣,但他明天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