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術赤夢見過他的父親。很小的時候,他尚未出生,在那個黑洞洞、安靜的世界裏,一張男人的臉俯向他,不說話,呼哧呼哧地喘氣,或者對他笑。男人闊嘴,粗眉毛,目光溫柔。他注視著他,在暗中護佑著他,直到他從母親的肚子裏生出來,落到這個寒冷、喧鬧的世界裏。術赤沒想來,但不由他。所以,出生時他閉緊嘴,一聲不哭。他落生在叫做劄答蘭部的帳篷裏,不是他自己的家裏。他的母親叫孛爾帖,他認識她的乳房、手、氣味和聲音。但母親不知道他的夢,她和他夢中的父親隔著一層什麼,很薄,也很厚,晦暗堅硬,使他們彼此看不見對方。再後來,術赤漸漸長大,學會了講話、行走。母親讓他對另一個男人叫父親,他不肯。
因為,隻要這個男人一來,一切都亂了。他的母親也不像是母親了,她把他和他的弟弟們撇在了一邊,隻顧對那個人說話、笑,呼吸急促,目光明亮。轉眼之間成了另外一個女人,陌生得很。立時,包裏充滿了那個男人的呼吸,龐大的身影投在包壁上。他晃蕩著,坐下,坐在中間,麵朝北,成了當然的主人。他高興,母親就高興,他不高興,母親就不出聲,啞了似的。
每回都是這樣。男人的目光落在母親臉上,看著包裏的每一個人,偏偏略過了他,然後移到察合台、窩闊台弟弟身上,抱起其中一個,但從不碰他。弟弟們往男人身上爬,他則躲在母親身後,被忘掉了。每一次都是這樣。直到有一天,這個男人擰著眉頭,打翻了母親的茶碗,他撲上去,咬了他。他才看到他,把他拎起來,到黑夜中,放在馬背上飛奔。那個瘋狂的夜晚,他吊在他的脖子上,像抱著風中的樹,隻要稍一鬆手,身子就會飄起來,飄出去,飄回他生命的來處。
那裏比黑夜還黑,沒有天和地,一片虛空寒冷。他嚇壞了,害怕了,他叫阿爸呀阿爸!拚命叫,不是他要叫,是那聲音自己從他的嗓子裏冒出來,可夢中的父親躲在黑暗裏,側著身子,一聲不敢應。而他應了,他說哎,並將他摟在了懷裏,穩穩當當。從此,那個夢中的父親永遠地消失了。
三個冬天過去,孛爾帖發現,術赤長大了。他長得非常快,見風就長,脖子長了,腰直了,肩胛骨支了出來,一天早晨一個模樣。這個孩子,他不再處處緊跟著她,有意與她保持著一條手臂的距離,不遠不近,讓你想撫摸他時剛好夠不著。他處處效仿鐵木真,走路的姿勢,說話的口氣,眼神,臉上的表情,一舉一動。
孛爾帖對她的婆母說,術赤能騎馬了,術赤長出肩膀來了,他太像鐵木真了,他熱愛他的父親。婆母說,因為愛,所以像,應該的,他的父親也愛他,應該的。婆母沒說本來的,而是說應該的。孛爾帖沉默了。婆母身邊已經有了三個孩子,都是鐵木真撿來送她的,年紀和術赤差不多大小。不過,術赤很少和他們玩,他喜歡獨來獨往。婆母說,他不是孩子,從生下來那天起,就已經長大了。
鐵木真到孛爾帖帳裏的次數少了。自她生了拖雷之後。
每次,他一來她就把孩子們挪到旁邊去,給他騰出被窩。他們彼此相擁著,狠狠地親熱一回。然後他就睡著了,一隻手搭在她的腰上,永遠是這個姿勢。若她想翻身,隻有挪開這條手臂才行,它太沉了。
可是她不動。舍不得。等他走了,孛爾帖便掩住被窩,連幼小的拖雷也不許進,因為那裏麵留存著他的氣息,她要獨自享用。過了第二天、第三天,她才把孩子們都攬進來。太陽像塊青白的冰,把旁邊的雲都凍在了一起,風也吹不開。這個寒冷的冬天,孛爾帖被請進汗帳,懷抱著拖雷。這是她出嫁後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她的父親突然到這裏來幹什麼呢?是來探望他的女兒和外孫的嗎?看上去不像。
父親坐在鐵木真身旁,眼睛紅紅的,弱小、衰老,笑容中還露出些卑怯。原來他是專程來給鐵木真送信的,帶來了劄木合即將襲擊乞顏部的消息。風吹歪了他的帽子。往日那個健壯、機智,說一不二的男人不見了,轉眼間,他縮成了一個陌生的小老頭,讓孛爾帖看了傷心迷惑。父親怎麼老得這麼快?
或許,由於她的原因——自跟了鐵木真之後,她的心就被丈夫裝滿了,鐵木真就是天下所有的男人,而父親在翁吉剌一天天變老,她從未想到過。是的,早先在翁吉剌的那些日子變得遙遠、生疏,被她一不小心丟失了,回想起來就像是別人的生活,仿佛她生來就是鐵木真的妻子。怎麼會是這樣呢?太過分了!長生天作證,她不是故意的。
鐵木真說,親愛的德薛禪父親,多虧你帶來口信,救我們全家的性命。父親說,是一個去劄答蘭部串親的人聽說的,他偷偷地告訴了我。我不敢派別人來,就怕誤了事。看到了你們,我就放心了。父親說他要盡快回去,要是別人起疑心就壞事了。鐵木真立刻吩咐手下給他準備好路上的食物,又派人護送。這時,父親從她手裏抱過了拖雷,他的外孫,伸出嘴,用斑白的胡須蹭他的臉。拖雷放聲大哭。她也哭了,沒忍住。鐵木真沉默著,在思想別的事情,走神了。
在德薛禪到來的前兩天晚上,鐵木真做了一個夢,夢見劄木合在哭泣。鐵木真就問他,我親愛的安答,你為了什麼哭呢?劄木合說因為我受不了失敗的恥辱。鐵木真見他哭得傷心,又對他說,告訴我你的敵人是誰,我去幫你打敗他。劄木合說,我的敵人就是你。鐵木真思想,我怎麼才能打敗自己呢?他忽然記起來,說,在答蘭版朱思曠野你已經打敗過我了。劄木合說,可是你還活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