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1)(1 / 3)

狗兒年。鐵木真封合答安為汗妃,成為他的第二位妻子。這一年鐵木真三十九歲,他決定剿滅塔塔爾人,為父親報仇。如今,他的父親也速該已經死去快三十年了。

但是仇恨與時間無關,它不會腐爛,隻要存在心裏,什麼時候拿出來都是新鮮的。對鐵木真來說,那件事情就好像發生在昨天。記仇是秉性,更是一種天賦,真正記仇的人不是那種大喊大叫的人,他隻需看你一眼,記住,然後就走了。不吭聲,不哭,默默地去做他手邊的事,好像轉臉間就把你給忘了。一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二十幾年過去了,沒有任何動靜。你以為那件事不存在了,連你自己也想不起來了。突然某一天,在許多天中最普通的一天裏,他出現在你麵前,握著磨亮的刀子,把你堵在門口,叫你把喉嚨伸過去。沒有什麼可辯解的。一切都晚了。當它開始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因為它孕育的時間太長了。仇恨就是這麼一種東西,當你忽略它的時候,它在悄悄地生長,當你看見它的時候,一片葉子已經長成了大樹。

平定了泰赤兀人不久,鐵木真便率領蒙古乞顏部到了闊連海子——塔塔爾人的老營附近。此時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或者初夏,藍色的苜蓿花開遍了草原,牲畜們開始上膘,兀爾什溫河水在靜靜地流淌。四種塔塔爾人都被鐵木真的隊伍團團圍住:一種察阿安氏,一種阿勒赤氏,一種都塔兀惕氏,一種阿魯海氏。他們早晨醒來忽然發現情況不對,天太藍,沒有鳥,牲畜們不好好吃草,狗支棱著耳朵,孩子們分外安靜。

逃走的機會已經沒有了。

在這之前,鐵木真曾經與脫斡鄰王汗一起截擊塔塔爾人,名義上是替金國作戰。那次,塔塔爾人敗逃了,鐵木真沒有窮追到底。因為當時他還不夠強大,隻是別人的一隻手臂。但他親眼見識過塔塔爾人的凶悍和狡詐。這一次他是他自己,他知道該怎麼做。他仔細地把四種塔塔爾人包圍起來,並不急於動手,然後派答裏泰、阿勒泰和哲別等人像錐子一樣快速穿插進去,把敵人驚起來,往外跑,然後消滅掉,再跑,再消滅,錐子反複穿插,圈子逐漸縮小,最後把那些不敢再跑、跑不動、不想跑了的塔塔爾人密密實實地圍在了一起,摘去了他們的武器。

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在闊連海子、兀爾什溫河的中間地帶布滿了塔塔爾人的屍體,年老的、年輕的,新的和舊的,他們的血浸透草根,因為太熱太稠的緣故,那些草也枯幹了。無數氈帳起了火,亂麻樣眾多的百姓和牲畜被驅趕到一起,等候被處置。剩下的塔塔爾男人們被關進寨子。

被俘的塔塔爾人安靜地聚集在寨子裏,特別的馴服,簡直太馴服了。那麼多的人,不吵也不嚷,一個挨著一個,或者看著天,或者盯著自己的腳尖,神情沉默而專注。從他們的眼睛裏找不出一點仇恨的影子,一丁點敵意。給他們吃就吃,不給他們,他們也不叫喊。解開了繩子,他們也不跑。打他也不反抗,就像打在木頭上,沒有任何響動。身邊的同伴死了,他們也不悲傷,隻是挪挪身子,給死者騰出躺下的地方。

可是塔塔爾人的馴服卻使鐵木真恐慌,隱隱不安。好像某種可怕的陰謀深藏在那裏麵。他們越是馴服沉靜,鐵木真反而越不放心,睡也睡不塌實,吃也吃不出滋味。他病了。

乞顏部的軍隊在慶祝他們的勝利,殺牛羊,飲酒歌唱,像孩子一樣舞蹈,踩得腳下淨是塵土。六月的陽光照在他們汗津津的麵孔上,直冒熱氣。鐵木真的帳裏卻燃著火,他裹著皮襖,周身發冷,絲毫體會不到勝利的快樂和報了仇的輕鬆。親族首領們坐在他的身邊,正在商議重要的事情。每次會議都是這樣,大家都圍坐在地上,分不出高低貴賤。人人麵前擺一盅酒,還有奶酪和肉,跟家常的聚會一樣。鐵木真坐在正麵,他說他不懂那些塔塔爾俘虜為什麼那麼安靜。大家說因為畏懼可汗,他們都嚇破膽了,失了魂魄。鐵木真愈發疑惑,他說我不要他們畏懼,我也不要再看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