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3)(1 / 3)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時分,天光黯淡,在下雪。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睡了多久了。白雪覆蓋了整個哈闌真沙陀地麵,卻沒有落在他的身上,真是奇怪。他用手支起身體,手腕依然酸軟發麻,像是長在別人身上。太奇怪了。接著他又看見一個白花花的人形半跪在他的頭前,舉著雙手,支開了一個鬥篷。雪落在了鬥篷上,落在那個人的肩膀上,已經有厚厚的一層。這個人就是博兒術,像根木樁,嘴裏吐出一團一團的熱氣。鐵木真趕緊起身,責備博兒術說,你怎麼讓我睡著了呢?要是敵人追來我們就全完了。博兒術說那哨望已經報告,克烈部的軍馬都沿著卯溫都兒山撤回去了。我見可汗困乏,不忍心驚擾。

鐵木真越發奇怪:依他安答劄木合的性情,他怎麼能不追呢?在他睡著了的時候,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隻是他不知道。然後他又對博兒術說,我的伴當,你總是在我最難的時候在我的身邊,我打了敗仗你也不遺棄我,還親自為我遮擋風雪,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呢?博兒術沒回答,他知道鐵木真其實並不需要回答,他們心裏都明白,但鐵木真必須把應該說的說出來,給博兒術聽到。

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沒說將來我會如何如何給你怎樣的報答,他知道這個時候不適於說這種話,因為他敗了,想說,沒資格了。眼前除了身上穿的,沒一頂帳篷,除了胯下騎的,沒一匹備用的從馬,喉嚨裏沒吃的。那些跟隨他的將士們遠遠近近地倒臥在雪地中,不發一聲,看了讓人心酸,讓他感到深深的恥辱。他自己也有兩天沒吃東西了,從胃裏泛上來的口水是苦的,是失敗的滋味。

他想了想,又與博兒術商量了,然後傳令下去:所有人馬立即出發,往答蘭捏木爾格思草原方向撤退。那邊有山水,樹木茂密,藏身容易,獵物多,可以充饑。同時,也好順路收集失散的部眾。他讓博兒術清點了一下,除了再也站不起來的,總共還剩下兩千三百兵馬。他抬頭看看陰霾的天空,想,上天愛我,沒有拋棄我,這說明什麼呢?雪片落下來,沾在他的眼皮上,化了。

所有的戰馬又被勒緊肚帶,重新上路了。它們的肚子癟癟的,毛色黯淡,鬃毛又濕又髒,尾巴打了綹,垂掛著,像繩子;屁股都是尖的,一走路就露出了骨頭架子。其實,它們早就想走了,因為哈闌真沙陀地麵不是草原,雪底下淨是沙土,很少草根,它們盡快要到有水喝、有草吃的地方去。但是馬沒說,沒去催主人。

主人敗了,失敗了的人比馬可憐。這個馬懂。所以人不聲響,馬也不做聲,這種時候它對它的主人比任何時候都溫順。夜晚,在雪地中,主人貼著它睡,借它的身體取暖,它就不動,看見旁邊有草也不挪地方。因為,馬可以站著睡覺,人不行,你一動,他就醒了,傷了的,醒了會疼,沒傷的,醒了會餓,馬就沒辦法了,除了給主人溫暖,它隻會馱著主人奔跑,不會別的。如果它會說話就好了,可以安慰主人;如果是一隻羊就好了,能讓主人充饑,或者變成狗,去給主人叼一隻兔子來。但不行。

現在,它們隻能馱著主人不停地疾走,走累了,也沒有別的馬來替換它。道路太漫長,沒有盡頭,隻能繼續走下去,強打起精神,忍著饑渴。走是它們的命,跑不動了就走,到走不動的時候,也就該死了。別看人很神氣,在這一點上就不如它們,他沒它們跑得快,也沒它們走得遠。很多的時候,他必須依靠它們。

當人打了勝仗,喝醉了,軟成一攤泥,它能把他馱回家去;當他打了敗仗,受了傷,也要它把他馱在背上,送回營地,遠離危險。就這樣,它們走了一天,一夜,又一天。終於,主人要宿營了。他們跨下馬背,點燃了篝火。像往常一樣,營地設在一條河的旁邊,河水已經開凍,帶著冰碴,十分的渾濁,難喝極了。

馬們隻是嚐了一下,便扭開了頭,寧願渴著。所有的牧人都知道,高貴的戰馬從不喝渾水,那是它們的品性,和別的動物不同,和人也不一樣。人可以喝奶、酒、肉湯,渴極了的時候還可以飲牲畜的血。馬不行,它們隻喝清澈的河水和泉水,至少,那水中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主人懂得這一點,都拿出鍋或者桶,把河水澄清了再喂給它們喝。主人給它們卸下鞍子,為它們梳理皮毛,嗤啦嗤啦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