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喜歡讀《致愛蒂卡斯的信》。這不僅因它含有大量關於曆史和西塞羅時代的事件的知識,而且也能從發現他所特有的幽默中得到滿足。我在其他地方說過,我對作家有一種特殊的好奇感,總想了解他們關於靈與肉的見解。從他們那些問鼎世界的力作中,我們的確可以判斷他們的天才。但這還不是他們的全部性格,也不是他們本身。我曾經為布魯圖那部關於美德的書未能傳世感到惋惜。不然的話,能從精於此道的人那裏汲取知識該多好嗬!但是,論道不等於論道者。倘我能在普魯塔克的書中遇到布魯圖,那就如同我拜讀布魯圖的書一樣。我更願意聽布魯圖和他的朋友私下交談的對話。倘我能選擇的話,我願意聽布魯圖在戰爭前夜,與其親密戰友聚在營帳裏隨意暢談的內容,而不願聆聽他在次日對部下所作的演講。同樣,我更想知道他在書房或臥室裏的所作所為,而不屑於了解他在羅馬廣場或元老院前做了些什麼。
至於西塞羅,我同意公眾的看法,他很難稱得上是一個卓越的人。當然,這不包括他的學識在內。他是一個好公民,天性容易相處(像他這種剛毅而又樂觀的人都如此)。但他也確有許多弱點,虛榮心很強。他自以為他的詩夠得上發表的水平,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諒解他的這種行為。詩文水平低,這本算不上嚴重的失敗,但問題在於他拒不承認那些與其客觀不相符合的作品毫無價值可言。這是他判斷上的失誤。至於說他的雄辯才能,確是非同一般。我相信,在這一方麵,尚沒有人能與他相提並論。西塞羅的兒子小西塞羅(他沿用了他父親的名字)在亞洲指揮作戰時,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一天,幾個陌生人來拜訪他,卡斯蒂馬斯也在其中。正像人們在權貴麵前經常做的那樣,卡斯蒂馬斯坐在桌子的末端。小西塞羅從仆人那兒知道了卡斯蒂馬斯的名字,但他心不在焉,很快就忘記了。於是,他又向仆人詢問;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使仆人苦不堪言。為使小西塞羅不致再忘記此人,仆人對他講了一件逸事。仆人說:“那個人就是卡斯蒂馬斯,曾經有人對你講起過他。他對你父親的雄辯才能頗不以為然,認為他自己要高明得多。”小西塞羅頓時勃然大怒,命人把卡斯蒂馬斯推到他麵前,處以鞭刑的懲罰。他可真是一個不客氣的主人!
西塞羅的雄辯才能是無可匹敵的,即使那些生性挑剔的人也是這樣看的。不過,還是有些人找到了他的某些毛病。他的朋友、赫赫有名的布魯圖就是一個。布魯圖認為,西塞羅的論辯不夠連貫且又缺乏陽剛之氣。其他一些與西塞羅同時代的演講家也提出過一些批評。他們認為,西塞羅在段落的尾部過分強調韻律,特別是他經常把重點放在“可能如此”這句話上。就我本人來說,我倒讚同在詩律中應以韻律戛然而止,西塞羅有時還把各種節奏混雜在一起,雖然這並不常見。下麵這個例子就使我驚訝不已,“就我而論,我寧願有一個短促的老年,也不願在我尚未進入老年期就老了”。
曆史學家為我提供了便利,他們都是一些寬宏大度而又妙趣橫生的人。就總體而言,我更多的是通過他們自己的著作而完整生動地了解他們。我發現,正是在他們的著作中,那些迥然相異的內在氣質已被和盤端出,這些氣質就形成了他們各自的風格(當然,還有那些對他們產生影響的意外變故)。我尤為欣賞那些有感而發的作家,因為他們更注重事物的動機而非事件本身,更重視事物的內在因素而非外在因素,這或許是普魯塔克更令我傾倒的緣由,我們本當有一打第歐根尼·拉爾修,但即使他本人的著作也沒有多少銷路,更談不上能為讀者很好的理解。我對此深表遺憾,我渴望了解那些先哲大師的生活和命運,至少不亞於試圖洞悉他們的沉思和學說。
在研究曆史方麵,人們必須涉獵有關作者的全部著述。無論是年代久遠的還是新近發表的,也無論是本國人的還是外國人的研究所得,這樣才能從中學到各種東西。愷撒的作品具有特殊的研究價值。這與其說是因為他的淵博的史學知識,毋寧說因為他自身的特點:他較之任何人都更為傑出和完美,這甚至也包括薩盧斯特。我承認,對於他的作品,我是懷著更多的敬仰和尊崇之情拜讀的,這也超過了我對其他人文著作的敬意。這種情感,時而來自對於他和他那種不可思議的偉大之沉思;時而來自對於他那無法仿效的優美而純正的語言之驚歎。僅此而言,他就遠在其他史學家之上。難怪西塞羅也說,愷撒甚至也在西塞羅本人之上。愷撒為人坦誠,即使在談論他的宿敵時亦如此。當然,也有人曲解說,那不過是愷撒極力掩飾自己的過失和野心的手段罷了。姑且拋開這一因素不論,我認為,倘若人們有理由責備他的話,那就是他過少地談論自己。因為除非他所做的遠遠多於他所談及的,否則,實現他的如此偉大的業績就是不可思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