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幾次機會在諸侯之間斡旋,在今日群雄割據、國家四分五裂的狀況下,我竭力不讓他們錯識了我,迷失於我的外表。以遊說斡旋為業者往往掩蓋自己的見解,表現或假裝得極其折中,似乎他們的看法與別人十分相近。而我則拿出旗幟鮮明的觀點和我本人的行事方式。我這個善良的談判新手,寧可有負於談判,也不願愧對自己的良心。然而至今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誠然,運氣在其中起了主要作用),以致在斡旋於諸侯之間的使者中,很少有比我更受到信賴和厚遇的。
我有一種坦率的待人接物方式,使我輕鬆地在頭幾次交往中便深入人心、取得信任。純樸與真誠在任何時代總是合時宜的。而且,辛勤工作而毫不為私利者的心直口快不易遭人疑心和討厭,他們用得上伊佩裏德回答雅典人怪他說話粗暴尖銳時說的那句話:“先生們,不要計較我的直言不諱,而應該考慮我這樣做是否為一己私利,是否把事情辦得更好。”我的爽直的言談以及氣勢使別人從不懷疑我隱瞞了什麼。該說的話,不管多麼難以接受、多麼尖銳辛辣我都要說,當事人不在場我也不會說得更難聽。我的坦率爽直有一種單純而不經意的表現形式。我做事時隻想到做,並不考慮長遠的後果及計劃,每個行動有其獨立的作用,能有所成則我願已足!
此外,我對達官貴人沒有過分的愛或憎,我的意誌也不受個人恩或怨的束縛。我僅以百姓的正當感情看待君王,這種感情不由個人利益激發和轉移。這一點,我對自己頗為滿意。對公眾的正義事業,我也隻抱溫和的態度,決不頭腦發熱,我生性不輕易作過深的、內心的介入和許諾;憤怒和仇恨超出了正當責任的範圍,便是一種狂熱,隻對那些並非從理性上忠於其職責者有用:一切正當而合理的意圖自然而然是公平的、溫和的,否則就嬗變為圖謀不軌、離經叛道。這就是為什麼我能抬著頭、心地坦然地走遍天下的緣由。
說實話,而且我敢於承認,必要時我可以學那老婦人,一手將蠟燭獻給聖徒米歇爾,另一手將蠟燭獻給他的蛇,我會隨正義的黨派赴湯蹈火——假如我能。如果必要,讓蒙田莊園與公共房屋一起塌陷,化成一堆瓦礫也在所不惜,但是如果無此必要,那麼我將感激命運讓它幸免於難,而且我要用責任賦予我的一切智謀來保全它。站在正義的但失敗了的一派那邊的阿提庫斯,在天下大亂、世事變幻莫測之時,不是靠他的溫和節製拯救了自己嗎?
對於像他這樣不參與政事的人而言,這比較容易做到,而且在這類事情上,我認為正可以不必自我推薦、主動參與。然而,在國家動亂、社會分裂的時候,若是搖擺不定、調和折中、感情木然而沒有傾向性,我覺得此種行為既不光彩也不誠實。“這不是走中庸之道,而是不上道,就像有些人等待事情的結局,隨時準備好站到幸運者一邊那樣。”
不應把個人利益和欲望所滋生的尖酸刻毒稱作責任感(可我們每天都在這麼做),也不應把背信棄義、陰險狡猾的行為稱作勇敢,有些人把自己邪惡和凶暴的天性美其名曰熱心,其實他們熱心的不是事業,而是他們自己的利益。他們鼓動戰爭並非因為戰爭是正義的,而是為戰爭而戰爭。
我們置身於敵對的人們之間並不妨礙我們恰如其分、光明正大地行事。在這種情況下,你處理問題即便不能一視同仁(因為感情上難免厚此薄彼),至少要有節製、講分寸,這樣你就不會過分依賴一方以致對他有求必應。同時你應該滿足於雙方對你的適度恩寵,做到在混水中遊弋,卻又不是渾水摸魚。
另一種行事方法,即竭盡全力地效忠一方和另一方,則既不能算是有良心,更不能算是謹慎。你為甲方而背棄乙方(而你在乙方受到和在甲方同等的禮遇),難道甲方不知道有朝一日你也會同樣背棄他嗎?於是他把你看成小人,而同時又捧著你、利用你,利用你的不光明正大來成就他的事,因為兩麵派的用處在於他們能帶來點什麼,但人們得提防著盡量不讓他們帶走什麼。
我對一個人講的話沒有一句不能對另一個人講,僅僅是語氣有點變化。我隻轉述無關緊要的,或眾所周知的,再不就是對雙方都有用的事,沒有任何功利能使我為之說假話。別人因相信我會保密而向我吐露的事,我虔誠地藏在心底,不過我設法盡量少藏這樣的秘密,因為保守帝王將相們的秘密是件麻煩事——尤其是對不需要這些秘密的人來說。我常常提出一種交易:請他們少給我吐露秘密,但要大膽相信我告訴他們的事。因而,我知道的總是比我想知道的多。
坦率的言談能打開對方的話匣子,像酒和愛情一樣把話引出來。
裏齊瑪克國王問菲力彼代斯:“我的財產裏,你要我給你什麼?”菲力彼代斯明智地回答:“隨便你給什麼,隻要不是你的秘密。”我知道,假如人家用我們而又不告訴我們事情的底細,或向我們隱瞞事情的內在意義,我們每個人都會憤憤不平。至於我呢,我倒高興人家不告訴我,不要我插手他的事。我不願我知道的事超越和限製我的言談。如果我必須被人當做欺騙的工具,那麼至少不要危及我的良心。我不願當那種熱心、忠誠得可以為主人出賣別人的奴才。誰要是對自己不忠實,誰就可以對主人不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