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患難之交、男女之交以及與書的交往(1 / 3)

“量力而行”是蘇格拉底最喜歡的,也是他經常重複的話,一句內涵豐富的話。應當將自己的願望引向那些最容易得到,並且與自己的能力最接近的東西。確實,假如我不去和千百個與我的命運息息相關,並且是我不能缺少的人融洽相處,卻一心要高攀我的交往能力達不到的一兩個人,或者異想天開地追求那些我無法得到的東西,這不是一種愚蠢的任性嗎?我生性疏懶,任何形式的尖刻和粗暴都與我的性情相悖,這就使我免受妒忌和敵意的困擾與威脅。受人愛戴,我不敢說,但我敢說從來沒有人比我更有理由不被人仇恨。不過我的疏於言談使我失去了好幾個人對我的美意,這是公正的,他們有理由對我的冷淡作一種更壞的解釋。

我很善於獲得世間少有的甘霖般的友誼,並能將它一直保持下去。我如饑似渴地尋求誌趣相投的朋友,十分貪婪地投入這種交往,所以自己禁不住眷戀這種友情,同時也給我和交往的人留下深刻印象。我已多次體驗過這樣的幸運。但對一般的泛泛之交,我卻有點疏遠冷漠,因為我的言談舉止如果不能像張滿的風帆充分展開就會不自然。何況還在我年輕時,命運已讓我習慣於品味那獨一無二、完美無缺的友誼,因此我便有些厭惡別樣的交情。而且,古人那句“相伴並非友誼,共患難才是知己”包含的思想對我的影響太深了。所以我自然很難做到“逢人隻說三分話”和“看人說話,見風使舵”,我也很難遵從人們的一條訓誡,說什麼在和那許多不完美的朋友交談時要小心謹慎、多存戒備。眼下我們聽到的主要訓誡是:談論世事隻會帶來危險,或隻能說假話。

我讚賞多層麵性格的人,這種人既能張也能弛,既能上也能下;不管命運把他擺在哪裏,他都能隨遇而安;他能同鄰裏聊他的房子、他的狩獵情況,乃至他和別人的糾紛,也能興致勃勃地和一個木匠或花匠談天;我羨慕有些人,他們能讓最末等的仆役感到可親可近,還能以適合下人的方式與他們談話。柏拉圖勸誡我們,要以主子的語言對仆人講話,不管是對男仆還是女仆,不可玩笑,不可隨便,我則深不以為然。因為,撇開我的天性不談,我認為如此炫耀命運賜予的某種特權是不合人情的,也是不公正的;而主仆間的差異不那麼懸殊的文明製度在我看來倒是極公平的。

別人琢磨如何使自己的思想顯得空靈和高深,我卻努力使自己的思想淺近平實,拔高和誇大是有害的。

斯巴達勇士在戰爭中用柔和悠揚的笛聲來緩解或節製他們的魯莽與狂暴,而其他民族慣用尖厲響亮的呐喊過分鼓動和激發士兵的勇氣。同樣,與一般的看法相反,我認為,在運用我們的思想時,我們大部分更需要的是踏實、沉穩,而不是奔放、昂揚;更需要冷靜和安詳,而不是熱情和激動。依我看,在不懂的人中間充內行,說話煞有介事,是十足的愚蠢。應當把自己降到周圍人的水準,有時不妨裝不懂;收起你的雄辯和精深,在一般的交際中,保留思想的條理性就夠了。另外,還有使自己平易通俗,假如你周圍的人喜歡這樣。

我一直尋求與之相處和親近的人,是那種被稱作正派而聰敏的人。見到這樣的人就使我不想見其他的人。說到底,這類人在社會上是鳳毛麟角,而且他們的正派聰明主要是天性使然。和他們交往僅僅是為了親密相處、常相往來、談天說地,為了思想和心靈的交流,不為別的。我們交談時,話題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談話沒有負擔,不故作深奧而總是意趣盎然、優雅得體;充滿了成熟而堅實的判斷,糅合著善意、坦率、輕鬆、友情。我們的思想並非隻在討論替代繼承或王朝事務等重大話題時才表現出它的力和美,在私人交談中同樣能表現。我甚至能從手下人的緘默和微笑中了解他們,有時在餐桌上比在會議上更能洞察他們。伊波馬居斯就曾說,他僅僅根據一個人在街上行走的步態,便能看出此人是否是名好角鬥士。如果一時興起,談話涉及學說那也無不可,不過此時學說本身也一反通常的威嚴、不容置辯和令人厭煩的麵貌,而變得溫和謙恭了。談論學術於我們隻不過是一種度時的方式,該受教育或聽說教的時候,我們自會去學說的王國,而眼下隻好請它屈尊遷就我們了。因為,學說不管多麼有用、多麼受歡迎,我個人以為必要時仍可拋開它,可以沒有學說而辦我們的事。稟賦良好,並在與人的交際中得到磨煉的心靈自然而然會使人愉快。藝術不是別的,正是這類心靈表現的歸納和彙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