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圓石城 (2)(1 / 3)

夏明遠從此不再在街上閑逛,下了班就回家,可是喬雅又找茬兒發脾氣。他明白了,喬雅其實討厭看見他,要他早回家,隻不過是因為她不舒服也不想讓他舒服罷了。喬雅自己反倒沒能意識到這一點。時值理查德·尼克鬆和田中角榮訪華那一年的早春,每當夜色早早降臨圓石城,她就坐在床邊無聲地哭泣。她幾乎討厭每一樣食物。怎麼總吃土豆?她抱怨說。這倒怪不得夏明遠,家裏隻有酸菜、蘿卜,而小九路的菜市場上除了土豆別無他物。初夏時候,他在蔬菜合作社裏托了關係,買來了甘藍和菜花,結果費力不討好。這兩樣蔬菜價錢之昂貴,簡直讓人震驚,可是喬雅並沒有因此滿意過哪怕片刻。當她想吃魚時,夏明遠忍無可忍,隻買了一點兒便宜的泥鰍,騙她說,買不到魚。這一次喬雅反倒欣然接受了,因為她相信泥鰍含有更多的蛋白質。家人完全被她弄糊塗了,私下評論說,沒見過這麼無理取鬧的媳婦。這個說法倒是距真相不遠。我奶奶終於皺著眉頭說,也不能太嬌氣了。喬雅怔住了,突然憤怒到自己不曾預料的程度:又不是我要生的!聽了這話,在她的子宮裏,夏衝不滿地翻了個身。

上學時,喬雅把兩句話銘記在心,一句是“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另一句“一清華,二北大……”是關於大學排名的順口溜兒。這兩句話閃耀光澤,促使她刻苦攻讀,不曾懈怠。像多數女孩一樣,她“隻專不紅”,對政治缺乏興趣,卻因此頗討那些老教師們的歡心。她偷偷讀過一些流行的蘇聯小說,也頗多浪漫的念頭,可是做過的最離經叛道的事也隻不過是寫紙條與男生探討課業而已,除此之外,便是在讀《反杜林論》時對壞家夥杜林的想法頗感興趣了。

她最親密的一個朋友,於藍,在評劇團當演員,早早就結了婚。喬雅的母親索玉琴阻止她們繼續密切來往,“你一個姑娘,跟人家結婚的勾打連環幹什麼?”“勾打連環”就是“勾搭”的意思。喬雅陽奉陰違,繼續偷偷跑到於藍家去。索玉琴的擔心不無道理。於藍果然懷著新鮮的興致大講男女之間的秘密,喬雅也極有興趣。在不同的周末,這種閨中密談持續了一年有餘,卻絲毫沒有擾亂喬雅的步調。她堅信,自己的未來在首都。即便她的腦子充滿了對男性的幻想,也是堅定地指向著“一清華”和“二北大”的男生——係著白圍巾。其他人不予考慮。

就在她讀到高三,完全調試好了自己這台考試機器之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高考被廢除了。

喬雅繼續留在學校一年,幻想著高考很快就會恢複。她隨著鬥誌昂揚的男生們去了中共中央東北局。他們砸爛了東北局的幾間辦公室,批鬥了抓到的六個走資派,命令他們麵壁。下一周,他們殺了個回馬槍,襲擊了同一個地方,在會場上掛起了巨大的標語,“炮轟東北局,直搗閻王殿,活捉宋任窮”,他們一遍又一遍對著宋任窮本人高呼著這幾句口號,就好像它是一個尚待實現的目標似的。她參加了各種學習大會,有一次聽了一個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盲人積極分子的發言,那個年輕人兩鬢剃得精光,頭頂的頭發又過分硬挺,看上去就像一隻瞎眼的板刷,站在四支金屬麥克風後,尖利和不安地喊叫著,在一次蹦跳之後暈倒了。這情形讓喬雅倒了胃口。大字報遮天蔽日,從牆角處一直貼到了煉鋼廠的高爐頂端。城市完全被白紙包裹了。高音喇叭永遠在喧嚷。有時候,人們用木槍、皮帶和自來水管打人,有時候用鋼絲鉗打,還有的時候用步槍打。她發現這一切不是浪漫,而是枯燥。這枯燥甚至淹沒了驚恐。她變得焦躁起來。當於藍的性興趣也轉換為對國慶大辯論的狂熱之後,十八歲的喬雅就更加孤獨了。

鴨綠江街上也有小型的批鬥會。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一個竊賊和一個破鞋,被戴上了紙糊的尖帽遊街示眾。再一年,附近工廠的工人們慶祝“九大”召開,列成方隊走過街道,每個女工都捧著一個壓力鍋那麼大的毛主席像。夏天,矽酸鹽廠附屬醫院需要又紅又專的學生去做預備醫士,喬雅得到了機會,可是她不情願就此上班,和她的同學們一起從窗口爬進火車,去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