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悲劇穀倉中的悲劇穀粒 (1)(1 / 3)

太姥姥和毛主席去世那天晚上,陳垚的尿把夏衝從瞌睡中驚醒,眼前一片白光。就是從那一刻起,夏衝童蒙初開,豁然開朗,有了人類的智能。他知道了雞蛋是一個昂貴而神奇的小罐子,裝著世上最珍稀的營養,姥姥給他吃雞蛋便代表了對他最無私的愛。她用開水衝雞蛋給他喝,加了糖精,香噴噴的,又有點兒腥氣。她說,過去隻有太姥姥才能喝上這個!夏衝珍惜地喝,文雅地喝,一點兒聲音都不發出來。他像個消音器。他知道媽媽叫喬雅,爸爸叫大高個兒,但不太認識他們。夏衝還知道自己與別的孩子不同,他是人類中的雞蛋,幼童中的精華。

喬雅正是這麼說的。她總是說:“我兒子是世界上最好、最聰明的孩子。”別的女人因此麵露敵意,可是她一點兒也不在乎。索玉琴家的人都是這麼認為的。中國大概有三億個家庭對孩子抱有可親卻平庸的態度,這也是其中的一個。他們嚴重低估了嬰兒,偶見一點兒接近人類的表現,便會當作奇跡,進而相信這是自家孩子獨有的天資,別家的傻孩子斷然不能具備。作為佐證,別的孩子大多鬧得厲害,無時無刻不吵嚷,再強烈不過地反襯出了夏衝是多麼懂事甚至克己複禮。院子裏的孩子們常受大人嗬斥:“這些個破孩子!怎麼就不能學學夏衝呢?”

兩個月大時,嬰兒的樣子煥然一新。喬雅發現了兒子頭頂的絨毛是多麼滑稽可愛,打哈欠時露出的粉紅色的牙床是多麼柔嫩,長久得驚人的睡眠中無意識的抓撓又是多麼令人愉快。她用鼻子蹭他的頭頂,一股奶香。把耳朵貼到小胸脯上,聽到心髒有力地鼓動著。在他的薄薄的肚皮下,內髒是完美的,運行得有條不紊。她熱切地觀察他打嗝、咧嘴、小便,感到驚奇。這個嬰孩,攜帶著自然界的秘密,像上海牌手表一樣精確運行著。她逗他,用手指撓他的胳肢窩,“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他皺著眉頭,百般不願,卻突然笑了起來。她感到驕傲,兒子在學會走路之前就已經開始說話了。無論她說什麼,隻要是單字,他都能立刻模仿,甚至加以改良。她抱他到窗台邊,指著月季的花蕾,說:“花。”他說出了這個字,還加上了一串舌頭的顫音。“好好說!”她命令說。可是他仍舊發出顫音。喬雅試圖反過來模仿他,卻發現自己的舌頭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那麼柔軟靈巧,於是他咯咯笑起來。這是喬雅生命中最驚人的發現:兒子在逗她玩!

他是坐在窗台上的顫音歌手。“狗”,後舌的顫音,“來”,舌麵的顫音,她很生氣,“壞,打!”他也說,“打!”尾音結束於一連串的叩擊聲中。他的眼仁烏黑、明亮,盯住她,飽含忠誠,渴求誇獎。她把他抱在懷裏,一遍又一遍親他。她又讓他當眾表演,獲得無數驚歎。“我兒子天生就會說俄語!”她炫耀說。煩悶在這些瞬間化為烏有了。她正追隨著嬰兒重新經曆生命。

哪個孩子比夏衝更可愛?絕對沒有。這孩子不活潑?怎麼可能?你看,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他初來乍到,深獲好評,春風得意。人人都愛夏衝,尤其是女人。阿姨們總要摸他的小雞雞。叔叔們摸一下就完了,阿姨們則貪婪得多,摸了一下,還要再摸一下。他還沒學會說話,已經有了自尊心,不得不用手阻擋她們。討厭,都摸小了!他憤怒地發現她們摸他的時候甚為得意。

這個時候,需要深夜參加的各種政治會議陡然增多了,夏明遠和喬雅變得繁忙起來,隻好把夏衝送到了圖們江街三號的索玉琴家。索玉琴快從幹果廠退休了,空閑時間相對多些,可以照看一下夏衝。從此他在姥姥家裏度過了三年多。夏天的傍晚,他推著一輛木頭學步車在院子門外的胡同裏漫步。姥姥是他的導遊,總是讓他“看看”,就好像這個世界很值得一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