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跟小學的另一個不同是,老師打學生時慎重多了,因為學生也開始打老師了。像牟佛海這種人高馬大的暴君式老師沒人敢動,別的老師就沒那麼幸運了,至少有三分之一被學生打過。女老師太愛嘮叨的話,也避免不了挨上幾記耳光。這一切給夏衝一種不快之感。他還感到,初中是不幹淨的。有人抽煙,有人放學以後故意在教室裏小便,有的“立棍”的家夥竟然在放學路上劫持膽小的女生,在暗處又親又摸,第二天還要當眾講出來。年過四十的教導主任之流在自習課裏到教室來,借談話之機捏女團支部書記的胳膊,一捏就是半節課之類的齷齪事,也時有發生。這教導主任還鼓勵告密,在學生中間培養線人,有一次竟然問到了夏衝的頭上:“你是不是團員?能不能定期向組織彙報班級裏的情況?”夏衝尚在對“組織”與“彙報”一類事情頗為懵懂的年紀,心裏拿不準該如何與一個長著水獺般又小又圓的頭的老流氓講話,支支吾吾,教導主任便失望而去。
初二下學期,男孩們都不上課了,老師正講著課,他們就一個接一個爬出二樓的窗子,手抓著屋簷,翻上去,坐在屋頂上。他們眺望遠方,或者斜躺著,蹺著腳。每個人都若有所思。後來,夏衝時常想到這個場景。他並不記得自己在屋頂上得到過什麼真正的樂趣。那其實是枯燥的。在十四歲,在屋頂上,他想,這世界上,在英國,在幾內亞比紹,在任何地方,別的人在做什麼呢?也許別人看到的風景、聽到的聲音是相似的,宇宙也是這般遼闊而明亮,隻是,別人在盡情生活吧?他們卻隻是像猢猻一般坐著,呆呆眺望著。
不論用哪種方法,攀上二樓的屋頂對我來說都很容易。那一年,我跟陳垚學會了爬樓的技巧。理論上說,隻要鞋尖兒有幾毫米的支撐,咬實了,重心與支撐點成一條垂直線,你就可以撐住。伸手向上,手指肚兒卡住上麵的窗台,引體向上,再以右胳膊肘為軸翻到上麵一層,對十四歲男孩來說也遠非難事。困難隻在於你會害怕。第一次剛剛爬上二樓,我便踟躕不決,陳垚就叫我下來,告訴我,務必集中精力,在腦子裏思考“這事兒太容易了,太容易了,跟走路一樣”這句話。我深呼吸三次,把這句話狠狠地想了十秒鍾,想得非常透徹。然後,我用手指摳住磚縫,一躍而上,一口氣爬上了四樓。這時他招呼我下去。我又順暢地下去了。我在地麵上走了幾步,悉心體會走路的感覺,與在樓上攀援並無明顯分別。從此我不再害怕去高處。
陳垚說:“要是上到五樓你就害怕了,慢慢來。”
那時的樓房的陽台都是開放的,樓層之間也常有一道裝飾性的磚棱,爬起來容易。最高一次我上到六樓,站在上麵不免頭暈目眩,不過很快便適應,不僅不再害怕,相反產生一種自信,頗有一種掙脫束縛之感。我問陳垚上過多高,他回答說也是六樓,不過那可是中法家屬樓。那幢樓的表麵是光溜溜的瓷磚,沒有陽台也沒有磚棱,能吃勁兒的隻有一扇窗戶和另一扇窗戶。“再高的樓就不好找了。”陳垚說。我又問,要是有更高的樓呢,你能上到多高?九樓?十樓?
“有多高上多高。”他說。我感到這話不假。雖說爬樓的訣竅在於鎮定,卻不等於說技巧和柔韌性一類的素質就不重要,在這方麵,陳垚顯然強出我太多。他爬樓的動作極為舒展流暢,仿佛糖漿一般在樓房表麵流淌,路線也隨心所欲,千變萬化,與之相比,我恐怕就是像個機器人一般在最簡易的路線上哢哢響著升降了。我大為佩服,又問:“我什麼時候去給你把風?”
“要等合適的時機。”陳垚說。
這是一九八六年,我不得不接受青春期的來臨。有些夜裏我睡不著,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睜著眼睛,頭腦中浮漾著各種沒有來由的幻想。我沉醉於此,又深深地知道,一切都是假的。當我清醒過來時,發覺自己正在哭泣。我講不清為何如此。即便足夠成熟之時,甚至垂垂老矣之際,恐怕我也講不清一個人耽於夢幻這種事。我隻是體味著某種憤怒的歡欣、悲戚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