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著肛腸醫院的屋頂,在那裏投射著自己的不可名狀的夢,就像共產黨人在海格特公墓,猶太人在錫安山,航海家在海鳥的影子消失的地方。
就像當年在幼兒園裏一樣,寂靜又來了。他成了一個怪人。他從不跟人說話,除了跟張然。
高中正式開學前三天,新生辦理入學手續,班主任叫孫帆,向四班的全體同學做了自我介紹,然後說,有沒有住得離學校近的同學,願意在這三天來學校護校的?夏衝和另兩個男生報了名。反正他隻要不待在家裏就好。孫帆交代了注意事項,安全第一啊注意防火啊製止外人擅入啊,等等,就宣布解散。偌大的校園裏隻剩下三個護校生,直愣愣地站在古意蒼蒼的大槐樹下。
夏衝和另一個男孩踢球,在球場上各站一邊,互相開大腳。校園裏安謐無聲,幾十米外的那個男孩的腳步聲和喘息聲聲聲入耳,球被踢中的瞬間發出悶響,在紋絲不動的空氣中久久回蕩。
第三個孩子始終坐在操場邊的亂草叢裏看著他倆,偶爾站起身活動一下腿腳,摘幾隻蒼耳,把玩一下,隨即扔掉,默默無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頭一轉,灰塑料框的眼鏡在烈日下閃閃發光。中午他們去校門外的一個小飯館吃飯,不是吃筋餅豆腐腦,就是吃冷麵。夏衝跟那個不踢球的男孩說:“一起踢唄。”另一個男孩也說:“不會?瞎踢唄。”不踢球的男孩好似很不好意思,結巴地說:“初中時踢踢球,踢折了腿,就再
再再不踢了。”傍晚他們就各自回家。次日又是漫長而無所事事的一天。整個學校空空蕩蕩的,教學樓是那種幾乎能在磚縫裏聽到國際歌聲的老樓,陰涼,幽暗,靜默,室外則陽光刺眼,進出之際,眼睛需要幾秒鍾才能適應強烈的明暗轉換。他們轉悠來轉悠去,好像被遺忘到了孤島上。純白色的荒涼感如萬頃大湖一般。
這個不踢球的男孩就是張然。大抵是孤單的人更容易把人引為知己之故,共度了這三天之後,他便與夏衝頗為親近,單方麵把夏衝當作了這學校裏最好的朋友。其實隻是片言隻語之交罷了。
夏衝慢慢知道,張然父親早逝,家境很差。張然總是穿著一件很舊的綠上衣,樣式接近當年的警服,隻是沒有黃杠,棕色的圓紐扣非常顯眼,麵帶古板之色,還口吃,總是歎著氣說,“我、我真羨羨慕你”。羨慕的原因五花八門,從別人在奧數比賽上得過名次到人家的手指更長,等等。張然的口吃並不典型,甚至於說他口齒笨拙都嫌誇張。說到根本,他結巴的不是嘴巴,而是腦子。此人平常說話不怎麼結巴,課堂上被提問時多半結巴;跟男孩講話不大結巴,跟女孩說話一定結巴;跟熟人在一起幾乎不結巴,見到生人容易結巴,麵對老師、長輩一類的人物之時,則必定結巴得像挺機關槍。總之,依據緊張、激動的程度不同,他頻頻做出靈敏的反應,結巴得瞬息萬變,恰如對麵之人是低劣的琴師,而他是一把潮濕變形的吉他。倘若忽略這個缺陷,便可知道他其實頗為有趣。可是班裏眾人對他頗為輕蔑。夏衝就此相當直觀地意識到,高中生比初中生虛偽得多,也勢利得多,不知道是長大了,還是來到這裏的都是所
謂好學生之故。總之,如此一來,隔壁五班的一個女生經常來找張然這件事就格外引人注目。
那女孩身材略顯單薄,大眼睛,神色平靜。“奧數比賽全市第一名?真的假的?”蔣蒙蒙問張然。
“不不不知道!”張然說。男孩們繼續盤問,她跟你是一個初中的?怎麼總找你?張然故作神秘,閉口不言。有人又問,她初中時有沒有過男朋友?張然說,別打聽。人家又問,是你女朋友吧?這下子張然連連搖頭,不不,不不不是。他臉上浮現羞怯的笑意,窘迫又歡喜,誰都看得出他享受被這麼問。別人不問的時候,他也不主動扯上這個話題。夏衝印象是他滿足於暗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