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什麼地方傳來了一陣嚎叫聲,是野獸般的喊叫,在死寂的院子裏久久回蕩。夏衝倏然一驚。小雨斷斷續續,始終沒有下得痛快,空氣在變熱,充滿細若遊絲的電流,是要攢成大雨的天氣。
坐在牆根兒下的那六個病人中的一個被這嚎叫聲嚇著了,站起身來,慌張地衝某個方向走過去,又折向另一個方向,看似準備萬裏逃亡去也。另幾個病人嗬嗬笑起來。這個病人兜了幾個圈子之後,轉向了戚敏。他大約二十歲,身材纖瘦,頗為憔悴,胡子亂糟糟的,一側的肩膀和胳膊好像壞掉了,歪著身子,斷斷續續地叫著:“哈嗬嗬!哈嗬嗬!”戚敏不緊不慢地避讓著。
“怎麼老是你啊?”戚敏似乎毫不畏懼,說,“不舒服找大夫去吧,鐵門那邊兒。”她對他的缺乏反應感到失望,下令說:“向後—轉,齊步—走!”聲調竟然與剛才那個護士一模一樣。
那病人搖搖晃晃,似乎不得不接受現實,終於向後轉,腳跟碰腳跟,陀螺一般旋轉了兩圈,僵硬地搖晃了一下,竟然遵命走了。他彎彎扭扭地向一個未知的地方前進。他的腳步拍打在地麵上,發出驚人響亮的聲音。刹那間,他的背影看上去是那麼年輕,那麼無辜。也許他將走到天幕上去。這時張然出來了。“唉,唉,根本沒說我媽的病,就說我亂帶人進來,訓了我半個鍾頭!”
晚飯之後,我和戚敏在約好的車站見麵,給戚秀文送去了一隻裝著熱雞湯的矮暖瓶和一件軍大衣。公共汽車搖搖晃晃,穿過昏暗的街道,車廂結合部悠悠旋轉,吱嘎作響。車窗外的人們弓著腰,一腳一腳踩著自行車,遲緩得如醉漢一般,衣服在寂靜無聲的南風中鼓起。戚敏甚少開口,非說話不可的時候,也隻是聲調很輕地對我說,“夏衝,走吧”、“還有一站”、“你等我一下”,等等,全不需要我做出回答。我隱約覺得,這其實是一種體貼。
我們又同路步行回家。我們這麼安靜是不尋常的。我自己固然緘口不言,卻遠未習慣他人的沉默。通常說來,我身邊的人總是喋喋不休,即便沒什麼話可說,也要奮力胡扯一番,甚至撈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拿我的拒絕開口作為話題。你知道人們最怕什麼?冷場。人們之間一旦不再開口談話,真相就要暴露出來,那就是他們之間毫無交情可言。他們本是陌路之人。他們是那麼絕望,那麼仇恨對方,若不馬上說點兒什麼,恐怕就要拔刀相向了。這種事就像小學老師布置了一篇假期日記作業,有些人無話可說,索性寫道:我不知道該記點兒什麼好,我為什麼不知道記點兒什麼好呢?原因在於??就此分析出好幾大篇兒,日記也就寫成了。稱之為堅忍不拔固然不錯,可是稱之為無賴更好。總之,麵對我這個閉口不言的談話對象,對方益發蠢話連篇,並不少見。兩個人都一言不發的狀況,我還沒有遇到過。
如此一來,戚敏陡然開口的第一句話,便令我印象深刻。我們正走過行道樹的陰影,她說:“每天都要說那麼多話,真討厭啊。我真想像你一樣,什麼都不說。”
她的聲音在夜裏聽來尤其清晰,有點兒沙啞又細聲細氣,讓我吃了一驚。另外讓我有點兒驚訝的是,我從沒想到還有一個人跟我一樣。那時你總是覺得自己是唯一的一個不快樂的家夥。
“你知道我喜歡什麼嗎?”她繼續說下去,“有時候我覺得我隻喜歡一樣東西,就是每天的這個時候。每到傍晚的時候,天色黑下來,我就慢慢開心起來了。這個時候又安靜,又溫和。你覺不覺得傍晚是一天裏最動人的時刻?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喜歡。我總是自討苦吃。你知道《數學譯林》吧?初中時奧數班的老師說,我看《數學譯林》太早了,看看《數理天地》什麼的就行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覺得我是女孩,在數學上再努力也不會有前途,所以就不要那麼辛苦啦。可是我還是看《數學譯林》,每一期的數學小品都做了一遍,有時候怎麼也做不出來,就偷偷哭一場。我拚了!你明白嗎?我知道自己的腦子跟那些男孩沒法比,可是我比他們都努力,所以還是考了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