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學校裏興趣小組交流,生物小組幹的事情永遠最滑稽,不是拿灰身果蠅跟黑身果蠅雜交,就是拿高莖豌豆跟矮莖豌豆雜交,反正隻要是相似又不同的東西,比如河馬和豬、筷子和鉛筆、山羊和袁大頭,在他們眼中,都可以拿來胡搞一番。胡搞倒還罷了,還非要瞧不起物理小組成員,比如夏衝,做的收音機不可。總之,完全是傲慢又心胸狹隘的家夥。至於眼前這一位,嚴竺的男朋友,教授的公子,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與中國實踐相結合的產物,顯而易見,自信得過了頭,待人挑剔,目高於頂,妄下斷語。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盧暮橋說,“試問,什麼人跟別人不一樣?與眾不同的人!這豈是凡夫俗子的想法?”
夏衝嗤之以鼻:“如果我想當個乞丐呢?”
“這就是歸謬法了,”盧暮橋說,“歸謬法是一種很不道德的論證方法。你是個相當狂妄的人,隻不過,別人是狂妄地跑上舞台去,你是狂妄地跑下舞台去。這一點,我看得清清楚楚。我懂心理學。聽其言,觀其行,我最擅長了。”
“懂心理學?”
“要不然怎麼做生意?”
“做生意?”
“我喜歡聽聽音樂,買了不少打口帶,後來我發現,很多人不買打口帶,其實是因為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玩意,一知道了,多少也要買幾盒。我批發了不少,在學校裏賣,現在四中所有人買的打口帶,從學生到老師,都是我賣的。要不然,你想想看,我怎麼會有錢請你吃西餐?”
這說法倒是合理。夏衝好奇起來:“那你應該有很多打口帶才對,剛才為什麼還買了一盒?”
“對了,”盧暮橋欠身掏出那盒“油兔”,遞給夏衝,說,“這是買給你的。你可以聽聽《Sunday Bloody Sunday》,我很喜歡的一首歌。這首歌背後有個故事,一九七二年一月三十號,星期天,在北愛爾蘭第二大城市德裏,上萬人遊行示威,抗議英國政府的一個政策,那政策是在北愛爾蘭不經過審判,就可以把人拘留起來。遊行隊伍跟英國軍隊發生衝突,軍隊開了槍,打死了十四人,死的人大多數就像我們倆這麼大。到了一九八三年,U2樂隊發表了這個專輯,《War》,主打歌就是這一首,裏麵有一句歌詞我最喜歡:這首歌我們還須唱到何時?”
“你關心北愛爾蘭的什麼屠殺?”
“有點兒關心。”
“隻死了十幾個人?”
“十四個。”盧暮橋說,“不應該這麼看待問題。所有的屠殺,不管是中國的,還是俄國的,還是北愛爾蘭的,古代的,還是現代的,過去的,還是未來的,死了十四個人,還是死了一萬個人的,我都反對。”“這個,”夏衝不得不承認,“你倒是說得對。”
盧暮橋舉起酒杯:“反對屠殺。”“反對屠殺。”“你這個人不錯,可惜我沒時間跟你交朋友,其實,我都沒有時間見嚴竺。對了,不談姑娘。反正我每天從睜開眼睛到閉上眼睛,隻有一件事,努力學習。我跟你說,四中這種學校,完全是個變態學校。”“應該是。”夏衝猜測說。“在這學校,我賣了五百多盒卡朋特,可是隻賣了四十多盒《War》。
買了《War》的呢,跟著唱幾句的都少,大多數是趕時髦。有的王八蛋,穿透明襯衫,把這盒磁帶放在襯衫的口袋裏,封皮衝外,好讓女生看見。要是不放這磁帶呢,就放一盒紅萬寶路。都是裝模作樣。根本就沒有幾個人關心歌中唱到的屠殺。”盧暮橋將啤酒一飲而盡,“你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嗎?”
“寂寞?”盧暮橋滿麵通紅,奮力點頭,頹然醉矣。“你他媽的說對了。”他說。
傍晚,我們離開伯爵西餐廳,坐在馬路牙子上。我天旋地轉,盡量跟盧暮橋說話,以便把注意力從翻攪的胃部移開。我問:“你家裏常吃西餐?”盧暮橋說:“不吃。”我說:“我用詞不準確,常吃蘇聯菜?”他說:
“主要吃炒土豆絲。”我說:“那就是你爸做菜。”他說:“我媽。”我想到一個蘇聯阿姨翻炒土豆絲的情景,頓時哈哈大笑。我感到自己醉了,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感到一切都非常愉快,眼前的一切別有妙趣,完全地令人滿意。盧暮橋則完全相反,變得非常頹喪,眼中不見了咄咄逼人的鋒芒,抱著電線杆子,忽而睡去,忽而醒來。一旦醒來,他就翻著眼白,不斷吐唾沫,好像吐唾沫就能把舌頭上的麻痹感吐出去似的。他問,幾點了?我告訴他幾點了,他就說,還沒到放學的時候,還回不了家!狀甚痛苦。我說,回家對他來說沒什麼好處,恐怕要被他的蘇聯媽狠揍一頓。他疲憊地閉著眼睛,繼續抱著電線杆子,嘿嘿直笑。沒過五秒鍾,他又問,幾點了?可見,對他來說,逃學真是一件痛苦難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