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經樓309教室門後的歌聲,酒,雪,擁擠的足球場,鬆鼠魚的氣味,周末舞會,新年期間的通宵電影。這就是大學頭三年的記憶。我可以安靜地麵對一切,什麼都不需要,什麼都不希求。我正當一個好年紀,而學校圖書館的藏書雖不豐富卻一百年也看不完,一切再好沒有。有個下午,我在水房裏洗衣服,窗外傳來了歌聲。水房裏是陰涼的,而外界的陽光那麼耀眼,生命的氣息撲麵而來,那感覺就像置身於愛德華·霍柏的畫中,明淨,安詳,空泛。如果在這三年裏挑選一個典型瞬間,那麼就是這一刻了。無論外在還是內心世界,幾乎都沒有事情發生。
哲經樓由法律係和曆史係共用,是蘇共中央黨校的複製品。僅此一端,匆匆過客亦可斷定這學校成立於中共建國之後,中蘇反目之前。進而,本校的趣味也不難想見。若問它有何傳統,那麼除了共產主義中國的傳統之外別無傳統。決非好學校,但我並不挑剔。我對一切都沒什麼意見。除了學生們熱衷於武俠小說和階梯教室裏的香港錄像片之外,對這學校我挑不出什麼毛病。
當時這學校的法學院還沒有成立,隻有法律係,全國排名二十名以外。課程與別處一般無二,公共課之外,由法律基礎開始,先講“法律是什麼”,共有五條答案要背,最後一條是“法律是一麵盾牌”,然後是刑法民法國際私法等等,漸進至模擬訴訟、速錄技術一類的實務課程,按部就班,如木匠施以斧斤一般,用四年時間把學生們加工完畢。大三之前頗多思想類課程,思想道德修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中國革命史綱要,等等,教師多半頭發花白,老佛誦經一般喃喃自語。年輕老師們則精力充沛,不時脫離主題自由發揮一番,用今天的話說,便是“吐槽”,比如“如今在講台上說句真話,容易嗎?”如此,便可博得掌聲和笑聲。這時候,玩世不恭也是一種良心。
法律神聖,何嚐有人相信。校園生活隻有三個主題:喝酒、打牌、談戀愛。至於學術氣氛,就隻有一幹男生頗為狂熱地在宿舍裏探討判定強奸的三種學說數得上了。有人在法院實習,偷偷帶回強奸案的卷宗,男生們便競相傳閱。對審訊員來說,詢問強奸案的受害者似乎是種樂趣,問得極為詳細,做筆錄的書記員也頗為勤奮,筆走龍蛇,一字不漏。色情之外,也有湊趣的成分。總的來說,概括本係乃至本校的特色,便是把這世間的一切都當作屁一般的存在,尊重任何東西都會被視為迂腐低能。對於學業,差不多就成,乃是共識。
反正所有待遇優厚的工作崗位都屬於公家,要找到一個,關鍵在於關係,成績則如太陽每到傍晚便會西沉一般不可置疑地毫無作用。一切現實被當作天經地義的事實接受。青年才俊們最叛逆的舉動,便是聚眾抗議食堂漲價,或者失戀之後把走廊裏的燈泡逐一打碎。畢業時節,他們又對這生活甚是留戀,喝得吐出膽汁,哭得涕泗橫流,與好友深情話別,與仇家言歸於好,又約暗戀已久的女孩到某個黑暗的牆角,一不做二不休地大肆猥褻一番。隨後,便帶著“禽獸我也做過了”的罪惡感和滿足感,以及“民法什麼的我不是很懂,倒要看看你們能把我怎麼樣”的豪氣,按係裏的格言來說,“明法尚德,精益求精”去也。
如今我二十一歲,讀大四。度過不為人知、未入青史的歲月,或如置身於陽光照射不透的沉默之海,或如走過地圖上尚未勘明的部分,大抵說來,普通生活莫不如是。幾年中,無數的事情發生過了,慢慢說也不遲,甚至不說也罷,畢竟,真正重要的事情隻有兩件而已:冷戰結束了,夏衝睡著了。
我的確在睡覺,像個幼兒一般,每天飽睡九個小時。除此之外,大概沒有任何引人注意之處。沒有逃很多課,沒有不跟別人講話,沒有論文得獎,也沒有拿著斧子半夜爬上誰家的窗子。陡然間,內心的衝突平息了。年歲增長,心智成熟,性格也變得堅韌。好像一夜北風,動人心魄,我守得天明,走出門外,隻見青春期的雲翳已然散去,成年時代就像晴朗、透徹的冬天似的降臨了。好一個空氣凍得凝住了,連麻雀的叫聲都像在固體中傳遞而格外清晰的冬天。
我常去圖書館,讀的書大約是周遭學生的五十七倍之多。書齋生活卻談不上。讓我成為飽學之士,我萬般不願。讀喜歡的書,而非為考取功名一般麵對麵目可憎的教科書,固然極有樂趣,可是讀書一旦達到某種頻次,便可以說是甘苦參半的自願的苦刑。讀書又確實會損傷其他平常的樂趣,比如說蠢話自得其樂的樂趣等等—既然浮生若夢,這就不能說不是損失。我向來嚴厲地喝令自己不可以做出蠢行,讀書更加劇了這一趨勢。因此,我雖說得上手不釋卷,卻漫無目的,讀不出什麼名堂來。隻是優哉遊哉度日而已。與人交往我也依照同樣的態度,在少數朋友之外,對大多數人,自如地保持距離。我練成了又一種笑聲,鼻腔共鳴,盡量不疾不徐,不矜不迎。這固然是裝腔作勢,可是運用自如的話,似乎並不令人生厭,相反給人以胸有成竹、凡事都不在意的印象。如此,也就可以自然地了結一段談話,與人保持淡遠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