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章 昨日的世界 (2)(1 / 2)

爸爸的葬禮在一場淒清的小雪中結束了。在火葬場,夏冰罵了幾個親戚,媽媽說:“夏冰,再這樣你就回家去,媽媽不歡迎你待在這兒。你爸爸是為什麼死的?他要的是臉麵,為的是尊嚴。你為了爸爸也要有風度。”夏冰不說話了。何嚐隻是臉麵與尊嚴?我想,更多的還是真切的委屈、痛苦吧?媽媽對每個人都露出了笑容。她在黑色羊絨大衣上綴著白花,挽著我,腰身筆直。

我搬回了家裏,沒再上班。第二年春天,媽媽跟我商量,要開一個幼兒園。我詫異說,幼兒園?“我看附近的私立幼兒園的生意都還行。我在醫院的工作也有今天沒明天的,幼兒園多少也能賺點兒錢。”她說。正在這時,羅燕阿姨打電話來,於是媽媽去了福建散心。我按照媽媽的意思,在鐵道旁的棚戶區租下了一處租金按季度支付的帶兩層樓的院子。院子久無人住,種了上百棵速生楊,房東準備賣去造紙,我要求房東盡快砍掉。於是有一天全砍了,留下一片樹樁,不久之後盡數挖盡。工人請了三個,把洗手間改到了二樓,給一樓的幼兒活動室騰出更大空間。我在院子裏割草,被草葉劃傷了腿。水管聲聲嗚咽著。我在房子裏敲敲打打,又刷上漆,能自己動手的,盡量不雇人。這地方的磚縫裏聽不到國際歌聲,倒可以聽到女人們的抱怨聲和孩子們的哭鬧。我走到院子裏,躺在地上,久久地凝視著四麵院牆圈起來的一方青天。

嚴竺打過一次電話,問,需要幫忙嗎?我說,我買了三十個小板凳,沒取呢,要不你開車帶我去取吧。兒童塑料凳一隻摞著一隻,像螺絲帽一般咬合著,塞進了她的豐田汽車的後備箱。

春日下午,很暖和,嚴竺早早地穿上了裙子,麵色粉白,煞是好看。在我油漆得花花綠綠的幼兒園活動室裏,她走來走去,及膝的藍格子裙子的邊緣不時輕輕飄起,儼然一副大學生模樣。

她問我,父親去世,你很難過吧?“還好。隻是難受,到現在我才發現,我跟他就像陌生人一樣。”我說。她安慰了我一番。嚴竺向來是巧舌如簧的人,勸人極是嫻熟,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便甚有效果,我心裏的鬱結之處也隨之輕鬆了些。這時她說:

“其實家家都差不多吧,我跟我爸也挺生分的。”“怎麼會呢?你一直跟你爸爸挺親的呀。”我說。“你不了解內情嘛。你記不記得,初三那年有一次你去我家找我,要

說說陳垚的事?那時他剛出事。”她問。

“記得,怎麼了?”

“記不記得我哭?”

我慢慢想起來,當時是我先哭的,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嚴竺也在哭,好像在說著“我們都十五歲了,你懂不懂”之類的,還有什麼“跟以前不一樣了,所有的事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還有些印象。”我說。

“那有個背景,”嚴竺說,“就在你去找我的前一天下午,我剛發現我爸出軌。否則我也不會對陳垚的事那麼冷淡。想不到吧?真抱歉,過了這麼多年才跟你說。那天我本來該去奶奶家的,臨時想喝汽水,就回家拿。結果剛用鑰匙打開門,就聽到屋子裏一陣忙亂聲,我還以為進了賊了呢,衝到爸媽的臥室一看,我爸跟他們單位的一個女的,都光溜溜的,那女的縮在床上,我爸更了不起,幹脆直挺挺地站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瞅著我呢。你說,一個十五歲的女孩,隻不過想回家拿瓶汽水喝,卻看到這麼一幕,心裏會怎麼想?尤其是,還看到了爸爸的那東西。我跑出家門跑出樓道,簡直瘋了。再也不想喝汽水了。反正惡心極了。對一切都絕望了,看穿了。我下了狠心,立刻就跑去告訴了媽媽。當時隻有一個想法,讓爸爸和那個女的遭報應。恰好第二天,你就跑來說陳垚的事。當時我實在是心力交瘁,你說的什麼都聽不進去。”

“這樣啊,我怎麼也想不到。”我說,“真快,那都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十三年了。”

嚴竺停下了這十三年後的冷笑,說:“行了,不說了。”我們走到院子裏,四下裏轉轉。我遞給她一顆小孩子吃的彩虹糖,她咬了一口,牙齒間炸開一股閃光的霧氣,看上去就像在噴火。“妖精。”我說。

我跳上那張二手蹦床,躺下,望著大塊大塊的雲朵。天空仿佛玉石礦床。我慢悠悠地彈著。嚴竺在屋子裏轉來轉去,拿著我的一本雜誌,一邊走出來一邊大聲讀著,是個小說,講的是一幫美國士兵去越南打仗的故事。她讀的是結尾。“這段兒不錯,聽好了,”她說,“‘他們就邁開步子,繼續開拔。’”說著,高喊一聲,“開拔!”把雜誌高高拋向空中,也跳上了蹦床。我說:“誰讓你上來的?我可不跟你躺在一塊兒,我拿啤酒去。”嚴竺說:“狗屁,我願意跟你躺在一塊兒?”我跳下蹦床。“要多涼的?”我邊走邊喊。“最涼的!”她說。我從屋子裏出來時,她正站在蹦床上,雙臂上伸,試著彈跳。我遞給她一瓶啤酒。她拿著啤酒,喝了一口,然後蹲下,向多雲的天空衝去。很快她就摔倒了。“哇噢!”嚴竺驚呼、喝彩、吼叫,“哇噢!啊哈!去你媽的吧!啊哈!老天,看我??踢你媽的!”她向天空踢出少林武僧般的一腳,摔倒了,又一次彈起,“去你媽的吧!去你媽的!夏衝,你他媽的過來跟我一起跳啊!”她不斷地彈起,倒像是反向墜入了天空,裙子翻卷,白色內褲上下閃動,啤酒灑得到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