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我仍舊睡不著。一點鍾,手機居然響了。電話號碼顯示是劉煒。也隻有他會這麼晚打電話。“請問,是夏衝先生嗎?”他相當客氣地問,旋即轉為親熱的口吻,“哎,哥,我還怕打錯了呢!我跟蘇妍在火車上呢,明天早上六點半到北京,你家在哪兒啊?我到了北京怎麼找你?”
我告訴他,我會去火車站接他們。掛了電話,我從冰箱裏拿出一瓶白葡萄酒,想喝兩杯,想了想,還是把酒瓶放回去。從西川西部回來之後,我再沒喝過酒。我該盡量睡幾個小時。在意識模糊之前,我想著那幾個死於心髒病手術的人的文件資料。老式故事,新血。刺喉的味道。
五點半,我走出家門。天色已經亮起來,空氣很涼,周遭都是牛奶般的霧氣,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跑去參加夏璐的葬禮的那天早上,那天也有霧,隻不過那是秋天。我穿過濃霧去趕第一班地鐵。
劉煒就是喬芳小姨的那個孩子,如今二十一歲了。這孩子的命不好。這大概是最準確的說法了。喬芳很情緒化,他小時候,她常常像瘋子似的打他,又尖叫:“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今天我把你打死了,明天我給你償命!”劉煒不過五六歲,以為她真的要打死他,嚇得魂不附體,有兩次褲子都尿了。在他十三歲那一年,喬芳終於與丈夫離了婚。兩個人根本沒有什麼家產可分。那是千禧年夏天的事。一天深夜,劉煒突然跑到我家來,對我說:“哥,我爸媽要離婚了!”我說我早就知道了,你怎麼想?“能不能勸他們別離?”他說。這孩子緊張得發抖。我告訴他,爸爸媽媽有自己的選擇,既然要離婚,就一定有他們的理由,我們誰都無法幹涉,另外即使他們離了婚,仍舊是他的爸爸媽媽,仍然會像以前一樣愛他。“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如我們的意,可是我們要接受。”我說。我給他倒了一杯熱牛奶,催他喝下去,跟他談了一個小時。當他想抽煙的時候也給了他一支。看上去,跟人談談,讓劉煒變得輕鬆了一些。
父母離婚之後,他跟母親一起住。他的青春期到來了,變得尖銳、暴躁、易怒,對一切都充滿怨恨。他的學習成績極為差勁。當喬芳像過去那樣凶惡地對他時,他爆發出來,不僅頂撞她,還對她罵出他能想到的所有汙言穢語。母子間的強弱關係陡然逆轉。喬芳變得極為軟弱,對兒子曲意逢迎,可是劉煒繼續對她怒吼。家族裏的大人都認為這孩子不孝順,不能體諒媽媽的難處。過年的時候,喬年指責他,他憤怒地頂撞舅舅,揚長而去。他和每個長輩都相處不來。
“隻有姥姥對我好。”他說。可是他每次去看望姥姥,同樣不歡而散。
到了十七歲上下,他又試圖融入家族。有時他會說:“我媽一個離婚的女人,多不容易啊,下崗了,做小生意,起早貪黑的,還不是為了我嗎?
這幾天我也反思了,過去我確實對我媽不好,太不懂事了,以後我要好好對我媽。關鍵是自己要有誌氣,長本事,將來賺了錢報答她。這社會,我算看清楚了,全是勢利眼。舅舅為啥總說我這個不對那個不對?還不是因為咱家沒錢瞧不起我?”
大人就說,你這話一半對,一半不對,要好好對你媽,對,說舅舅瞧不起你,不對—都是為你好。
十八歲這一年,他輟學待在家裏。有一天,喬芳去了市場,他把在網上認識的一個女孩帶到家裏,同時到家裏的還有他的一個什麼朋友。這個朋友在客廳裏打遊戲,劉煒在臥室裏與那個女孩做愛。做愛結束之後,劉煒笑嘻嘻地走到客廳,那個朋友問他,我進去行不行?劉煒沒說什麼,這人就走進臥室,可那個女孩不願意與他做愛,爭吵中打了他一個耳光,這人則打了她兩個耳光,離開了。那個女孩對此非常怨恨,向劉煒索要一筆精神損失費,劉煒不給她,她就穿好衣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讓劉煒下樓去幫她買可口可樂。劉煒回來時她已經走了。
兩天後,喬芳發現自己放在茶幾上的一條金項鏈不見了。劉煒說,媽的,一定是那個女的偷的!喬芳問明原委,對兒子的浪蕩行為也無辦法,隻讓他再把那個女孩約到家裏來,想辦法要回項鏈。
這女孩真來了。她承認自己拿了項鏈,又說那是劉煒該付的代價,因為他沒有阻止他的朋友欺負她。喬芳嫉恨這女孩,“那事後她對喬雅描述說:紅嘴唇抹的,那眼影描的,一看都不是好東西!”因此當那個女孩在喬芳威脅報警之後仍舊拒絕歸還項鏈的時候,喬芳做了一件蠢事,真的報了警。
兩個孩子都被抓了進去。劉煒的朋友聽到風聲,跑掉了。喬芳大驚失色,跑到姐姐家裏去商議對策。喬雅憤怒地說:“你怎麼能幹這種事?你一條破金項鏈值多少錢?把人家女孩判個幾年,人生都毀了!再說你兒子這下子怎麼辦?人家說你兒子合謀強奸怎麼辦?你報什麼案?把刀把子遞到人家手裏去?你賺錢賺多了是吧?”喬芳手足無措地說:“我也不知道這結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