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在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外麵黑暗得一如我出生那天。他規矩從容地躺在床上,純黑的巫師袍前所未有地幹淨。借著昏暗的燭光,他遞給我一個用整塊紅寶石雕成的戒指,沉默,微笑,然後緩慢而又清晰地隱沒。我接過戒指,轉身出門,登上了古堡裏最高的那處塔尖。我很清楚,奧格家族巫師觀念裏的死亡不過是放棄自己的形體,再把精神永遠地封存在奧格古堡中。但那天夜裏,站在冰冷尖銳的尖頂上,我突然不再像家族裏的其他人那樣反感雨。我默默地站在雨裏,似乎忘記了什麼是避雨咒。不久之後,母親也必須要追隨父親而去。這是我們奧格家族亙古不變的規矩,我無法阻止。就算母親是壽命本來很長的薔薇精靈也無法例外。母親很清楚這些,所以她很平靜地麵對父親的死,臉色也一天一天地差下去,然後在三天後,全身逐漸散落成血紅色的薔薇花瓣,隨風揚起,從此,在黑白相間的古堡中墮入永恒的漂泊。在我的記憶中,那是一個再黑暗不過的夏天。在那個夏天裏,我開始喜歡整夜整夜地站在古堡裏最高的塔尖處,遠望著隨母親離去而飄零滿地的薔薇花,大口大口地喝一種叫“醉夢露”的東西。我不想花費時間打理古堡,也沒有再繼續之前的修為,甚至,我連我擁有的最高貴也最矛盾的血統也已忘記。噢,對了,說到血統,我的先祖其實是這個世界的兩大敵對勢力——萊特帝國和達克王朝結合的產物,他的父親是萊特帝國最小的王子,母親是達克王朝最漂亮的公主。由於他們的結合,雙方本來就有的矛盾前所未有地爆發,血腥殘酷的戰爭也從沒有一天停止過。不過除了消滅對方,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目的,那就是要消滅這對愛人和他們的孩子,重立起這世界上的規矩。為了躲避兩大勢力的追殺,那對可憐的愛人帶著我的先祖四處流亡,最終找到了這麼一個容身之處。由於要保護他們唯一的孩子,由於要給他這個世界上最後一處可以生存的淨土,在雙方大軍的威迫下,在流成河了的鮮血中,這對愛人雙雙祭出了自己的精魂,造就了這座奧格古堡。奧格古堡,古堡之東,是永恒的光明;古堡之西,是無邊的黑暗。隻可惜他們的犧牲讓我先祖得以生存,卻並沒能給他帶來幸福,由於強大的矛盾性和血腥度,從形成那天起,古堡本身就成為了一個法力極強而又極具破壞力的魔咒。在我父親多爾,奧格古堡第十二代傳人之前,沒人知道這個魔咒的存在,大家隻知道這個古堡裏總會發生很多怪事,這個家族總是會有很多舛的命運。而我父親也正是因為初步接觸到了並想扭轉這個命運,才在那個漆黑的夜裏英年早逝。關於這個魔咒,父親並沒有告訴我太多。他隻說那紅寶石戒指是個封印,是打破這個魔咒的關鍵。而我,作為奧格古堡的第十三代主人,必須要不惜一切代價地找到我哥哥冉水,然後開啟封印。他說,隻有那樣,奧格古堡才會得到真正的安詳。父親一點都不擔心我的能力。自出生起,我就擁有了巫師中最異稟的天賦,經過他這些年精心的訓練之後,我已經達到完全不需要念咒,隻需要想一想就能達到目的的地步。不過,如果有醉夢露一直陪著我,平心而論,以我那時的心境,是絕對不會走出古堡的。隻可惜,三個月之後,所有的醉夢露都被我喝光了。看著一排排的,七扭八歪的壇子,摩挲著細長蒼白手指上的紅寶石戒指,仔細嗅了嗅清晨潮濕的味道,我終於笑了笑,走下了塔尖。踏過沾著露珠的,寬大的青石板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出了古堡的大門。古堡前很壯觀,詭異的壯觀。黑暗與強光以古堡為界,絢爛著各自的絢爛。東邊是一片亮白,刺得人睜不開眼;西邊是濃稠的黑暗,就像最原始的空虛。奧格古堡就矗立在中間的那條路上。前方白霧彌漫,毫無人跡。我不知道前麵會有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除了那個紅寶石戒指,我一無所有。在這條路上走了大約三天的時候,我終於遇見了一個人。“別白費力氣了。”一個飄渺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我可以感覺到他的能力遠高於我,所以我沒有妄想逼他顯形,隻是問:“你是誰?”“護路神。”“那個已在此守路了一千年的護路神德斯?”他默認,然後又開始重複:“別白費力氣了,這條路沒有盡頭,也可以這樣說,對於現在的你來說,路的盡頭也就是你生命的盡頭。”在這之後,一切重歸沉默,我感到我的身體正在不由自主地騰空,飛旋。前方越來越亮,刺得睜不開眼。我知道,萊特帝國到了。盡管我不知道德斯為什麼要送我來這裏。我也來不及問,因為德斯的聲音已經逐漸遠去:“如果你想知道路的盡頭是什麼,三年後再去試試吧!山德爾,奧格古堡第十三代的主人,我未來的王。”我喊道:“未來的王?什麼意思?我怎麼會成為未來的王?”沒有回應,德斯消失。我在無邊的強光中仰望,卻模糊了天地的差別。在這裏,天地本來就是沒有差別的。不過,看著眼前大片大片怒放的薔薇,我忽然覺得很安心。那枝血紅色的薔薇——那個紅寶石戒指的幻化,仍在我細長尖銳的手杖頂端熱烈地綻放,我微笑了一下,輕撫過它,深吸了口氣,慢慢地站起來。我沒有走,因為一個薔薇精靈攔住了我。她就那樣從那叢薔薇花裏靈巧地飄了出來,輕盈優雅一如我的母親,連聲音都是如此地類似:“我未來的王,恭迎駕臨。願薔薇永遠陪伴在您的身邊。”我苦笑,瘦削的嘴角揚起一個扭曲又嘲諷的弧度:“永遠?你知不知道我的母親是你的同族?但她也沒有永遠陪伴在我的身邊……”“我未來的王,您的母親是族中的叛逆,所以她才會減壽。您一定要記住,您未來的路還很長,在那麼長那麼長的年代裏,從來不會沒有任何人可以和您共存,您不會有親人,不會有朋友,不會有愛人,隻會有敵人。您應該記住,從一出生起,您就注定孤獨。”我沉默,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就是萊特帝國給我的見麵禮麼?這,真的就是我,奧格古堡第十三代堡主最終的命運麼?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在父母相繼故去之後,我曾經試過通過結束自己的生命來結束這個魔咒,對抗這個命運,但事實再次證明了人力的可笑——在奧格家族中,所有人都無法決定自己的生死,何時生死,都取決於上天的旨意。所以我那麼多次的努力都是徒勞。我隻會感到疼痛,而絕對不會像父親那樣進入另一個世界。說來也奇怪,在聽過了薔薇精靈那不知所謂的言辭之後,我忽然陷入了一片無邊的黑暗之中。我很疑惑,因為萊特帝國的疆域中從來沒有過黑暗。但現在,就在那一片純淨卻讓我感到安全的黑暗中,我來到了一個裝有壁爐的窄小過道裏,壁爐前放著一張寬大的扶手椅,上麵坐著我小時候的老師基尼。在這個世界中,每個新生兒從出生起就必然和兩個人結下密切的關係,一個是師父,教各種本領,以助新生兒的能力增長。另一個就是老師,教導新生兒的思想,教他們為人處世的道理,生活技能以及一些生活必需的東西。師父和老師都是注定的,並不是一種職業,也沒有誰可以阻止或者更改。就像我的師父是父親多爾,老師是基尼。不過直到現在,我對基尼還是知之甚少,她甚至從來都沒有對我提起過她的職業。基尼一身白衣,外麵披了件黑鬥篷,對我招手。我過去,單膝跪地:“老師。”“告訴我,山德爾,你現在最想得到的是什麼?”“老師,恕我冒昧,是一個可以和我不離不棄的朋友。”“你知道你不能有朋友。”“這就是我想要的。”“你就不想重新得到父母?不想回到以前那種平靜快樂的生活?不想光大古堡,統一各族?”我沉默。“山德爾,不管怎樣,去麵對吧!”基尼解下鬥篷,投入火中,瞬間,大火燃起,黑暗消失,周圍又是一片光明。我的老師又走了,就像五十年前一樣。那是奧格古堡中一個罕見的雪天。雪片成團成團地飄落,世間一片銀白。基尼把我帶到古堡裏一個我從未進過的神秘房間中,告訴我她要走了。我問:“為什麼?”基尼很溫和地笑了:“沒有為什麼。沒有原因,沒有理由。該走的時候,就必須要走。”“您到底是什麼人?”“除了萊特帝國,達克王朝,就是奧格古堡,這你又何必問呢?”“那您又為什麼把我帶到這裏呢?我以前從來都沒有來過這裏。”“讓你來殺我。”我單膝跪地:“老師,您今天怎麼總是說些奇怪的話?”“這一點都不奇怪。我是你的老師。而你是奧格古堡的第十三代傳人,未來的堡主。曆代堡主到最後都會殺了老師的。這是定數。”作為奧格家族的後人,我早就明白了太多的定數。這世界就是這樣,就算無奈也隻是無奈,在沒有足夠的能力改變一切之前,你最好先學會接受。所以,就在那個長滿了潮濕青苔的狹小石室裏,我看著基尼的血逐漸地流出來,彌漫到整個空間裏,也釋放在我年輕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