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兄弟之問(10)(1 / 1)

當我沿著小區幹道穿過了八號樓,準備折向九號樓時,驀然間,眼角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咦,那不是義哥嗎?九號樓是個板式結構,是上世紀現代主義建築大師如密斯。凡。德羅們鼓吹的那種,立麵處理有著新世紀上海建築的流行格調,色調則白與暗紅相間。九號樓門前是個很寬敞的共享空間,這個共享空間裏有假山真石,有小橋流水,還有被一片片綠意蔥蘢的竹林覆蓋的亭台樓閣。這刻,義哥正獨自一人坐在一個涼亭裏,他的身邊是四起的暮色,他的眼前是穀雨後叢生的百草,他極目遠眺、凝神思索,仿佛一個超凡脫俗的得道高人,他在思想什麼?追憶什麼?傾聽什麼?

我不想也不忍此刻前去打攪義哥,隻是駐足在遠處悄悄地觀看著他,不知不覺地頭腦中便浮現而起了義哥與我之間的許多往事。

“十六兄弟幫”中,我與義哥屬於相識最早的兄弟。現在想來已經算是十分遙遠的1985年,那年,周克我才二十三四歲,在市工人文化宮舉辦的攝影學習班上我們得以相識。我們兩人可以說是一見如故,仿佛前生就有因緣,而後世再續了這份緣份。那時我還沒有後來二十年對上海生活的深度認識,還沒有後來對魚龍混雜的上海灘的見多識廣,我隻是一個沉浸在攝影世界、心心念念想要成為一個所謂攝影大師的上海小青年,孤獨、害羞、膽怯、靦腆、敏感、緊張、尖銳等等青春期征候糾纏於身,對社會、對生活以及各式人等的認識嚴重缺乏,隻有一點天生的直覺,這直覺讓我在一眼之間便感覺到了義哥與其他攝影學員的不同,這不同在於他的儒雅氣質,在於他的寬容心情,在於他的平等觀念,以及,在於他始終充滿了青春活力的思想和行動。

我們兩人曾經從福州路與西藏中路相交的上海市工人文化宮不知疲倦地一路走到義哥居住的當年上海灘頗具名聲的703弄,再從703弄走回上海市工人文化宮,如此這般地來回兩三次,在這種忘卻時間、忘卻路程、忘卻回家的走動中,我們忘情地討論著攝影的基本技巧、高級技巧以及最高級技巧,也即所謂的無技巧。我一直記得二十多年前義哥對我說的那些話:最偉大的攝影作品恰恰不是因為所謂的攝影技巧而產生,它們不是處心積濾的產物,不是刻意求工的審美結果,不是對角度的選擇、不是對場麵的控製、不是對構圖的追求、不是對某處光線充滿了忍耐力的長久等待,不是,都不是。那麼,偉大的作品是什麼?是攝影者真實的心情在畫麵上刹那間的體現,是攝影者豐沛、熱烈、不可遏止的人道主義思想在取鏡框中的強力呈現……風景是死的。所有的物像隻是背景。所謂的山光水色、所謂的異域風情都是沒有感情、沒有生氣的思想所產生的可憐唾沫。隻有表達人的作品,表達人們那顆在本質上正墜向無底、無望的黑洞但在現實路途上卻似乎充滿了熱愛、熱情的心靈的作品才有著深刻的意義,有著偉大的意義。周克老弟,不要做一個簡單的攝影家,更不做一個喪失了對人類情感充滿了同情心和理解力的攝影家,你應該做一個真正的攝影家,做一個對人性有著深刻穿透力的攝影大師。

義哥說的那些,當時我並不都能理解,更不能深刻理解,至多是個似是而非的印象。二十多年後,周克我距離義哥所要求的“攝影大師”還是天堂到地獄的那段路程,但我之所以始終充滿信心地走在“人的攝影”這條道路上,我想,源頭應該來自義哥當年種種苦口婆心的教導。而且,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周克我應該能夠體會到義哥作為一個始終與死亡、與疾病、與人生種種痛苦作著鬥爭的名醫,當他拿起相機、將鏡頭對準身外世界的時候,為何內心會湧動著如此強烈的人道主義激情,又會如此強烈地鄙夷著一切風花雪月的風景攝影與輕描淡寫的風情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