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城南家事(2)(1 / 1)

老家是在厚德坊的96號,厚德坊的前門開在複興中路,後門開在合肥路,左側是現在的黃陂南路,當年叫作金神父路,右方則是順昌路。我在厚德坊居住了將近四十年,但近十年的變化堪稱巨大。

厚德坊後門,也就是沿合肥路一帶的街麵房子,當年的“萬和祥”早成了“好德”便利店,而當年張弘、小鍾、布軍等等的流水人家,而今一律換成了生意門麵,分別是茶葉店、房產中介店以及“迪信通”手機店。唯獨96號底樓的理發店依然故我,數十年也就一個麵貌,隻是理發師小劉,當年還是個少不更事的毛頭小夥,而今早成了拖兒帶女的準中年漢子,但一手精湛的理發手藝,在合肥路上已經遐邇聞名。

馬路另一側,更是布滿了點心店、理發店、皮鞋店和女用內衣店,亦有洗腳房、茶葉鋪、電器行等等等等。總之,五花八門、車來人往,烏煙瘴氣、南腔北調。其中變化最大的是人。這人既非上海土生土長,亦非來自蘇南浙北,他們中遠的來自新疆阿克蘇,專做香氣四溢的牛肉拉麵,倒也讓合肥路在深夜時分有了一點活力和生氣;次遠的來自四川盆地,穿得袒胸露臂,兩條大腿上幾近一絲不掛,隱姓埋名在這裏,專門搞著“敲背”這種不見陽光的勾當,職業興趣便是將那些已然不能勃起的上海老男人生殖器中的那點點殘餘東西統統搞出,還編了個順口溜在合肥路上一路唱響,叫作:老雕不出蟲,捂到太陽紅。老雕一出蟲,倉庫空洞洞;再次遠的則是安徽、河南、福建這一帶地方,是什麼生意都做,什麼票子都攢,什麼心思都有。所有這些人,操著異鄉口音,玩著各路遊戲,將當年那條讓我心想神往的合肥路搞得麵目全非,陌生的已不是一點點。所以,每當回到上海老家,我便很少再在合肥路上停留駐足,因為這裏既沒有了當年那份耳鬢廝磨的聲響,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聊天談心的人,要有這份感覺要找這種人,隻有走進開在當年金神父路專門“整理”各款皮鞋的“小實惠”,隻有找上“十六兄弟幫”中的小老板老彭。

當我將車子緩緩地停靠在“小實惠”時,這刻,裏麵燈火通明、一派忙碌。高高櫃台後,但見老彭身穿藍布大褂,垂下那顆蒼涼無比的頭顱,雙手正在一雙形狀怪異的女式皮鞋上不停地忙乎。他的身後,是徒弟小林,一個戴眼睛的準中年人,永遠和顏悅色、親切自然地打著老彭下手。

偌大上海灘,老彭屬於真正的珍稀動物。

童年時候,我居住在厚德坊第九橫弄堂靠街麵的96號,老彭則居住在第九橫弄堂的44號。每當我從96號後門竄向厚德坊主弄時,時常會看到從44號裏悠哉優哉地踱出的老彭。那時,堪稱老彭人生的唯一高峰。早在1948年,老彭的父親便在上海擁有了大大小小的三家皮鞋廠。1949年以後,三家皮鞋廠盡管全都公私合營,但作為一個有些顯赫的民族資本家,老彭父親的家底已經不是用“豐厚”這個詞語能夠形容的。這份家底讓老彭從小便成了一個錦衣玉食、香車寶馬的小開。當我每天靠著醬大頭菜吃著總也吃不完的泡飯時,老彭的字典裏卻從來沒有“泡飯”這個詞彙,他的早點是牛奶、麵包,再加上讓我垂涎欲滴的不同種類的果醬,它們全都在1965年的上海空氣中散發著讓我窒息的甜蜜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