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滬閔高架上快速地行駛著,道路飛快地向他撲來,隨後又飛快向後掠去,道路兩邊的景物也是這樣,不同的景物先是快速地向他飛馳而來,隨即又快速地向後退去,消失在了後視鏡中。天色不錯,幾乎是晴空萬裏,空中藍得十分深邃,高架道上那層似有似無的薄霧並不妨礙能見度,通過前車窗上的減速玻璃向前望去,視野相當清晰。
我感覺到自己的情緒真正地高漲了起來。
有時,我喜歡這樣的情狀:獨自一人,沒有他者,既沒有我的“十六兄弟幫”的那些江湖兄弟,也沒有與我忽而心心相印、忽而格格不入的衣夢花,我無需為了證明自己的與眾不同而扮演著力不能逮的社會角色,也無需為了拯救某顆說到底相當低俗的靈魂頗費口舌,我內心平靜,享受孤獨,如同早春二月的陽光那樣的東西在心頭閃耀,一切都十分美妙,一切,在這樣的心情下,我再次想到了父親,想到中午到了紹興老家怎麼開口與父親談這件事情?
五點醒來至今,我一直在回避父親的形象,他害怕與父親見麵,即使是在精神層麵上的見麵,而現在,我不再阻止自己對父親的想像了。
父親性情溫和而寬容,大概與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矛盾、沒有衝突,這樣想來,我的“菩薩兒子”社會身份,假如有天上和地上的兩種確認,那麼,父親一定是地上的確認者吧。
父親雖然不是一個正宗的佛教徒,既沒有皈依佛門,也沒有長年吃素,但他一生的所作所為仿佛都是為了佛理、佛義而存在。
1967年,那個瘋狂而動亂的年代。父親所在的公司人人都被卷入了時代動亂,不是參加“工人造反隊”便是參加“工人赤衛隊”,父親最初參加的是“工人赤衛隊”,屬於保皇派的一路,有一天,我興奮地看見扛著“工人赤衛隊”大旗的父親從複興中路走去的身影。後來,兩大派合並,由於人緣、工作業績以及種種完美無瑕的表現,父親被眾人不由分說地推進了公司革命委員會,擔任革委會副主任。那天,公司革委會開會討論,準備對公司的原老板、現在的公司普通職員華先生進行“革命行動”,討論時候,父親的臉色十分難看。
是在遙遠的1947年間,國民黨政府已經顯示出滅亡的大敗像,開始在從不抓壯丁的浙江一地大肆捕抓壯丁,從最後的垂死掙紮。那年春天,為逃避抓壯丁,17歲的父親從紹興的河道經蕭山陸路輾轉來到上海,第一個收留他的就是同鄉人華先生。那時的華先生已經是一家小公司的老板了,自收留父親到解放,兩三年以來華先生始終沒有為難過父親,一直到解放後,華先生的公司先是被合營,繼爾,華先生成了吃定息的公司普通職員,而父親則憑著他的勤勞、他的技藝和他的不怨、不忍,先是成為公司勞模,隨後成為上海勞模,接著是車間工段長、車間主任直到負責生產的付廠長。那麼些年來,無論父親進步到了什麼程度,他的內心對華先生始終懷著一種不能釋懷的感恩之情,始終想著這樣一件事情:1947年的春天,假如華先生不伸出援助之手,他周安定的命運又將是怎樣一個麵貌?
後來父親對我說,那天,他平凡的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也是最激蕩的時刻,他在感恩與忠誠之間兩難,若要感恩,則必須背叛;若要忠誠,就必須放棄感恩。
父親麵臨人生的抉擇,難,絕難,不可思議的難。在反複猶豫、反複思考和反複掂量後,父親終於還是邁出了危險的一步,這是父親謹慎的一生,小心的一生,沒有多少欲望、野心、妄想的一生中所走的最危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