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後,我在江湖上看到許多一心想成就偉業的人,他們臉上常常流露的,和芍藥村裏的人們爭一碗水、一文錢時候的表情,實在並沒有什麼兩樣。
沒有水,我和離叔的長袍無法保持潔淨。我們亦總是灰塵滿麵,和村子裏的人並無不同。
有時候,刻意的潔淨說明心存傲慢。
跟著離叔抓藥,我仍然很少說話。但是喜歡傾聽脈搏。它們在人們的身體裏,像一條暗藏的河流,有時微弱,有時舒緩,有時劇烈。充滿傾訴。
我亦漸漸習慣傷痛、惡瘡、死亡。它們是每天都會發生的自然的事。
習慣,直到漠視。
蓮苦,世間情感,無論善惡你都要尊重它,然後,漠視它。
隻是雪姨,為什麼仍然會有些東西一直在記憶裏:隔壁劉嬸送來雞蛋時卑微的感激,饑餓的孩子接過離叔的飯團後突然綻放的髒髒的笑臉,還有,總在我劍中出現的風雪中你不斷飄動的紅色衣袂和趙媽的淚水……
一年後,赤焰山炙熱的深穀裏,我刺出了那一劍。
無跡無痕,無喜無悲。寒涼沉寂。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
原來,芍藥村和恨梅穀,可以是同一個地方。
離開芍藥村的那天,離叔說,很多年前的芍藥村,是個綠樹和湖水環繞的村莊,家家戶戶飄滿芍藥的香。少爺,有些事情我們要始終心存敬畏。
芍藥還有另一個名字叫將離。
離叔名叫將離。
古道
我要去的地方叫羌城。
那是個邊塞小城,最早是邊關守卒的糧倉。出了羌城,就是關外。所以無論是出關客還是歸人,都願意在那裏做短暫的停留。
人多了,就有了城。
少爺,你以後會明白,世間諸多看似完全相反的遭際,卻往往深藏同樣的觸動。諸如去國和還鄉,成功和潦倒,圓滿和離散。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一座讓人想起將軍白發征夫淚的城。
我果然看到了將士。
一座砂石崗的殘垣邊。二十幾個正在歇腳的押送糧草的將士。有人在吹羌笛。
笛聲中,好像有人因久別重逢而無限歡喜,又好像因這等待的時間實在太過漫長而無比淒涼。
戈壁、落日、斷垣,古道、將士、殘笛。
這樣的圖景,可以徒生豪情,也可以枉斷肝腸。我和離叔不由得都放慢了腳步。
然後我就聽到了短箭飛來的聲音。二十六支短箭。二十六支後麵還有更淩厲的八支短刀。與此同時,我聽到有二十五個人已經拔出了兵刃。隻有那個吹笛的人還一動不動,他的白發在風中顫動,似乎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笛聲裏。
漫天花雨,噴薄的血。死亡是一場華美的海市蜃樓。
笛聲止。
因為吹笛人已經倒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