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大夫屈原自歎‘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但江邊漁夫聽了,卻認為不清醒的恰恰是屈原自己。世人各有立場,於打魚者,為能捕到魚蝦溫飽度日,每日勤儉勞作是為清醒,如楚大夫這般位及人臣鍾鳴鼎食卻要和自己過不去,那自然是大大的不清醒。
“因此,在老酒鬼看來,你作為司馬空穀很清醒,作為司馬盟主就不清醒。”
司馬空穀變色道:“願聞其詳。”
無酒道:“作為司馬空穀,你文武雙全,為人剛正,一貫行俠仗義,實為武林難得之奇才。況且你飄逸出塵,全無野心,不蒙蔽於權欲,所以說你清醒。”
無酒端起酒壇,痛飲一番後,接著道:“但是作為司馬盟主,你又可謂不清醒。六劍當年結盟,實是想成為武林大派,創一番千秋偉業。百年來確實也出了不少英雄好漢,立下赫赫威名,幾與少林、武當比肩。誰承想,二十年前蕭獨活惹出這一事端,竟使得六劍元氣大傷,一蹶不振多年。
“好不容易出了你這麼個武林奇才,你治理嚴明,行事公正,若是在少林、武當,倒也不負這盟主之位,在老酒鬼看來就很好。隻是六劍最需要的是重振雄風,實指望你能帶著他們在江湖上處處出頭立威,誰知,你最缺的也就是這雄心。所謂在其位卻不謀其政,隻怕在六劍一些人心中,你實在並不清醒啊。”
司馬空穀聽了,萬分感佩。半晌,道:“空穀深知自己無雄心大略,又耽於音律,這盟主之位當年就曾極力推辭。誰知驚動了華山閉關的嶽風亭師叔,為勸空穀接位,嶽師叔竟以絕食相求。無奈空穀一直以為野心害人,平和實乃天性,終是有負所托。”
無酒歎道:“野心害人,話是不差。幾十年來,但凡倒在老酒鬼拳下的,他們作惡,十之八九便是源於野心。”
無酒沉默片刻,又連飲三大口後,道:“但天下萬物,總是利弊相生。曆朝曆代,因為野心,戰亂不斷,但若無野心,又何來這天下一統?人人都如阮籍,隻怕百姓受苦更多。我佛四大皆空,也還時刻不忘普度眾生。說到底,人世間,還是需要英雄的。我尊敬野心。
“這麼些年來,你帶著門下做了不少好事,隻是你總不讚成下麵的人靠此揚名立萬,難免有人心中不甘。老酒鬼常風聞六劍不和,若凶手真為六劍中人,盟主大會之際,如此自相殘殺,焉知……”
司馬空穀驚道:“眾位掌門不過是有些意見相左,難道前輩竟以為……”
無酒忙著喝酒,不再言語。
司馬空穀凝視著枯樹上的那道劍痕,良久,道:“二十年了,仿佛還能聽見他的簫聲。二十年來,我始終有一種感覺,他不是來挑釁,而是正好遇到了極傷心的事。”
無酒道:“你倒是他的知音。”
我問:“前輩的長笛可是柯亭笛?”
司馬空穀道:“你知道柯亭笛?”
我說:“相傳漢代蔡邕折柯亭第十六根竹製笛,音色優美無雙,後人稱為柯亭笛。東晉桓伊常用柯亭笛演奏,他的笛聲有‘江左第一’之稱。王徽之進京時,泊舟於青溪畔,正值桓伊坐車從岸上經過。二人素不相識,船中有人認出他就是桓伊王,王徽之即請人對桓伊說:‘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此時桓伊雖然地位已經相當顯赫,但聽說是王徽之,仍然即刻下車,吹奏了梅花《三調》。吹奏完畢,上車而去,主客二人並沒有交談一句。”
無酒道:“老酒鬼雖不懂音律,但聽到這樣的故事,也有酒香醇厚之感,真該多飲幾壇。”
司馬空穀看著我的腰間長簫道:“看來你不僅僅是武功已盡得蕭獨活真傳,不知你的簫聲如何?”
我說:“可惜自蓮苦記事起這簫就已經失聲。”
司馬空穀道:“竟有此事?”
我說:“簫並無破損,蓮苦始終不知原因。”
司馬空穀癡了過去,過了很久,方點頭歎道:“你可知世間樂器皆為有情之物。若器物無情,彈奏者空有深情也是枉然。世人都知道伯牙絕琴,卻不知摔琴之前,弦已斷,琴已啞。當年蕭獨活一曲而亡,他那一曲,悲天地,泣鬼神,流盡心中情感。情到極處已是無情,此簫應是情竭而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