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們早已注意到了女生,不免虛張聲勢,個個都想出語驚人,反倒弄巧成拙,顯得粗魯而油滑。女生們卻還一個勁兒地偷笑,笑時就把臉扭在一邊,表示毫不注意的樣子。男生們看在眼裏,喜在心間,忽然,平地而起一片渾厚的歌聲,是一首頌歌,他們莊嚴地重複著其中的一句:“你在我們的心坎裏,我們的心坎裏。”女生們低頭罵著“流氓流氓”。有幾聲傳進了他們耳裏,他們就說:我們不是流氓,是牛虻。“牛虻”是這個年代裏流傳很廣的一本書。女生們用胳膊肘互相捅著,小聲告誡道:不要睬他們。然後又說:那個白麵孔最壞了。
鬧了一陣,男生們偃旗息鼓,女生們便也笑得好些了,雙方都靜了靜,那白麵孔就開始講故事。他講的是一個恐怖的複仇的故事,風雨交加的夜晚裏,一雙乾枯手在琴鍵上奏出激越的旋律,說到此處,一個女生尖叫一聲撲進另一個女生懷裏,將彼此雙方都嚇了一跳。這一回,連米尼都笑了。男女雙方造作的僵局就此打破,他們兩夥合一夥,開始了種種遊戲:打撲克,講故事,說笑話。在那個時候,說笑話是男生和女生都特別熱衷的一項娛樂,會說笑話,則是一種令人慕的才能。當男生們推出白麵孔來說笑話的時候,女生們便推出了米尼。
他們兩人打趣的本領是那樣高強,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暗中卻又互相配合,使得歡樂的氣氛一浪高過一浪。他們兩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上海人所說的那種“冷麵滑稽”。表麵不動聲色,甚至十分的嚴肅認真和懇切,骨子裏卻調侃了一切。這其實包含了對世事冷靜的體察,需要相當深刻的世故,僅靠聰明還不夠,甚至於需要一點兒智慧。這些他倆都具備了,他們聯合起來,將目下的世事和他們自己的人生,抨擊得體無完膚,而他們使用的又是那樣簡潔而輕鬆的態度和措辭。他們的同學們隻知道笑,其間的深意隻有他們兩人明白。無形中,他倆結成了一個同盟,有時候,還會意地互相使著眼色。他們有些驚異地想到:僅僅是一小時之前,他們還不認識,彼此都是陌生人呢!而現在,他們又是多麼了解啊!他們漸漸有些將觀眾忘了,隻顧著自己說話。而其他的男生和女生,也已在那歡樂的氣氛裏各自稔熟起來,談話開始分解成“一小撮”“一小撮”的,這是白麵孔的話。米尼現在知道了,白麵孔叫阿康,阿康和他的同學們全是上海一所中等機械專科學校的畢業生,這一屆學生全分在了外地,阿康他們是在臨淮關的農機廠裏工作。米尼問他:“阿康,你們為什麼不從臨淮關上車呢?”阿康說:“我們要在蚌埠玩一天。”“蚌埠有什麼好玩的!”米尼笑道。阿康說:“蚌埠是很好玩的。”後來的十幾年裏,前後加起來足有幾十次,米尼這樣問阿康:阿康,你們為什麼不從臨淮關上車呢?阿康也同樣地回答了有前後幾十次。每一次問答都是同樣的句子,一字不多,一字不少,雖然場景不盡相同,心情也不盡相同。有時候,米尼覺得阿康不從臨淮關上車是一樁幸事;有時候,米尼覺得阿康不從臨淮關上車是一樁不幸的事。覺得幸和覺得不幸的時候是一樣多的。
米尼又問:“阿康,你們到蚌埠打算做什麼呢?”阿康說:“當然我們先是要吃一頓,吃過以後看電影,明天上午去公園劃劃船。”“那麼晚上睡在什麼地方呢?”阿康從米尼的話裏,聽出她想與他們合夥的意思,他先說:“我們在火車站睡一夜。”然後又加了一句:“住旅館也可以,不過是五毛錢的事情。”米尼也從阿康的話裏,聽出他鼓勵她參加的意思,就不再說什麼。這樣說著話,船就到了蚌埠。
到蚌埠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半,太陽照耀在西方的天空,工廠的煙囪慢慢地吐出黑色的煙霧。男生們幫助女生們提著東西,隻有米尼,依然一前一後地背著她的旅行袋,甚至手裏還提著一個阿康的網線袋,就這樣走過跳板,上了岸。他們中間,沒有誰提出什麼建議,自然就走在了一起,向火車站走去。後來,阿康提議叫一輛三輪車,拉著他們的行李,大家就可以省力了。這隻需要有一個人押車。大家就說:當然是阿康你押車了,這不就是你真正的目的嗎?然後,就叫來了三輪車,堆上行李,阿康坐了上去,像檢閱似的微笑著揮手致意,走到大家前頭去了。女生們說:這個白麵孔阿康實在有勁。男生們忽然沈默了一下。這沈默的片刻是米尼過後很久才注意到的。
阿康坐在三輪車上,走遠了,有時在路口遇到紅燈,就停著,待他們剛走近,綠燈卻亮了。這時,阿康就回過頭,微笑著向大家點頭。當他又一次遠去的時候,米尼忽然有些怨恨似的想:他應當下來同大家一起走的,她覺得他這樣做是掃興的。後來,他們在火車站彙合了。正當阿康下了車,付了錢,去往車上搬第一件行李的時候,他們也趕到了,便七手八腳地去搬行李,阿康頓時被擠了出來,臉上流露出遺憾的表情。最終,連他自己的行李也是被別人搬下來的。這時候,米尼忽然對她的同學們說:我們明天走吧,同他們在蚌埠玩一天。開始,大家不說話,都有些愕然。米尼又說:早一天,晚一天,總歸要回上海,不如在蚌埠玩一天。同學們不由地想到,雖然在蚌埠換車換船地來回了多次,可是卻從來沒有想到在這裏玩一玩。蚌埠究竟有什麼玩頭?既不是杭州,也不是蘇州,它會有玩頭嗎?先有一個同學很衝動地說:好啊!接著卻又有一個同學說:不好。先說“好啊”的那一個便縮了回去。同學們說:還是回上海吧,早就盼望著回上海的這一天,為什麼又要推遲一天呢?米尼卻說:那我一個人留下來。大家便說:米尼,你是吃錯藥了嗎?他們男生晚上可以睡火車站,你怎麼辦呢?米尼說:跟了這麼多男生,我才不怕呢!她忽然興奮起來,她想,她和這些女生在一起過日子,早已過膩了。女生們在一起,早早晚晚都是什麼毛線啊、衣服啊的瑣碎事情,哪有和男生們在一起有意思啊!女生們很懷疑地看著她,再一次地勸說:米尼,我們和他們才剛剛認識,互相都很不了解的呀。米尼已經下定決心,誰也動搖不了。同學們心想:米尼今天真的吃錯藥了,變得多麼兩樣,她向來是最冷靜和最謹慎的啊!米尼和她的同學們在車站售票處分了手,因為她們再不願意和男生們一起活動了。米尼的決定激起了她們的反感,這反感一直蔓延到男生們的身上,她們忽然以一種嚴厲審慎的態度看待他們,使他們很茫然。而米尼卻渾然不覺,這更使她們生氣了。直到她們分手的那一刻,她們才稍稍緩和了態度,對米尼說:要不要給你家打一個傳呼電話,說你過一天回家。米尼說:不要了,他們本來也不曉得我哪一天到家。趁著時機,她又向一位同學借了五塊錢,說好到了上海就還。然後,她們互相道了再見。同學們看見米尼背了兩個旅行袋,站在一群陌生的男生裏麵,那樣矮小和邋遢的樣子,忽然就有些可憐她,並且為她感到憂心忡忡,不由共同地說道:米尼,你要當心。此時此刻,米尼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尋常。她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突然的分手,使她心裏生起一種不安。她笑著說:不要緊的,一到上海我就找你們玩。她們說著“再見,再見”地慢慢分開,朝不同的方向走去。終於,彼此走得看不見了。暮色降臨了,黃昏的天光照耀著石塊嵌拚的街道,又逐漸暗淡下去。男生們說著他們自己的事情,使米尼意識到自己是局外人。她有些孤單地走在他們旁邊,有一霎那,她甚至問自己是不是應該留下來?可是她緊接著鼓勵自己,她應當積極起來,掌握主動。她漸漸鎮定下來,跟隨他們走進一個飯館,在角落裏占了一張方桌。為了表示自己不是那種吃男生白食的女生,她率先建議道:我們每人出一塊錢合起來付帳,多退少補吧。男生們則說:不要你插隊的妹妹出錢,阿哥我們請你。聽了這話,她知道他們還是歡迎她的,心中不由十分欣喜,思路也開闊起來,漸漸參加了他們的談話。她耐心地聽著他們說他們的事,又將她知道的事告訴他們。她描述某件事情生動與詼諧的口吻,叫他們很喜歡。他們覺得這個女生,雖然不漂亮,可卻很有勁。她有一種製造氣氛的本能,使得人人都很高興。阿康由於和他們太過稔熟,不那麼新奇,削弱了魅力,便被冷落了。而米尼見自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又因沒有別的稔熟的女生在場,起到監督的作用,便更加自由開放,無拘無束,發揮得越來越好。他們吃過了飯,又去看一場《列寧在一九一八》。男生們抽煙,米尼吃瓜子,嗶嗶剝剝的,心裏覺得異常快樂,卻又隱隱地有一點不足,有什麼不足的呢?電影院裏洋溢了一股挾帶著蔥蒜味的煙味,水泥地濕漉漉的,沾著瓜子皮。阿康坐在另一邊,與她隔了一條走廊。由於喝了酒,白皙的臉龐變紅了,龍蝦似的。他默默地抽著一支香煙,後來,電影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