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給她的同學們講的笑話,大多是從小芳爸爸那裏批發得來的。小芳爸爸就像是她的快樂的源泉似的,任何愁慘的事情到了小芳爸爸麵前,便全化為快樂了。有時候她在心裏暗暗地想道:如果小芳爸爸是她的爸爸就好了。她自己的爸爸,還有媽媽,是什麼模樣的,卻已經被她忘記得一乾二淨。隻是他們所在的香港,使她感到神秘,小心裏隱隱地還有些虛榮。當她為自己家庭不夠完美以及不夠富有而感到自卑的時候,她就以這個來安慰自己。她想:我的爸爸媽媽在香港!香港,你們去過嗎?可是,哥哥卻絕不允許家裏任何人提起香港。她心裏笑話哥哥:難道你不是吃香港的嗎?嘴上卻不敢露半點。哥哥是唯一使她敬畏的人,這一輩子裏,她不記得她還敬畏過別的什麼人了。於是,她隻得將這點虛榮埋藏在心裏,當有人問及她的父母時,她就大有深意地沈默著,然後略略有些悲戚地說:“不知道。”同時,她還找了一個時機,與全班嘴巴最快的女生海誓山盟,將這秘密告訴了她,並說她是這世界上唯一知道秘密的人。僅僅到這一天的下午,這秘密已經人所周知。於是,她便對那女生說:你做了泄密的叛徒,我從此再不能相信你了。就此和這個她並不喜歡的女生絕了交。現在,所有的人都知道米尼的爸爸媽媽在香港了。到了文化大革命,就有同學站出來,要米尼和父母劃清界限。米尼回答道:“可以的。不過,請人民政府付給我生活費。”後來,有同學大約去做了一番調查,查明米尼的父母在香港是城市貧民這一檔的人物,也是勞動大眾,不屬革命的對象,就不再找米尼的麻煩。而米尼卻隱隱好像受了一個打擊,自尊心受了挫傷,見了同學反有些躲避了。自此,同學們提起米尼的父母,也換了口氣,先是說:“米尼的爸爸媽媽在香港,”然後說:“但是,”“但是”後麵是省略號。米尼聽到了,就在心裏冷笑:無產階級要不要翻身了?也有多事的沒有眼色的人跑來邀她參加革命組織,她笑地謝絕了。她說她覺悟不高,生怕站錯了隊,聽說現在革命隊伍有好幾支呢!人們聽出她話裏的骨頭,又不好說什麼,隻好走開了。
七○年,米尼要去安徽插隊落戶了。走之前,她對阿婆說,她不在家裏吃飯,應當把她的那份生活費交給她。阿婆恨恨地望著她,心想自己千辛萬苦,竟喂大了一隻虎,停了停才慢慢地答道:人家都是吃自己的呀!這時候,哥哥在江蘇溧陽的農場勞動鍛煉,每月已開始拿工資;姐姐早一年就分在了工廠,也有了鐵飯碗。米尼當然聽出了這話裏的潛台詞,不由惱羞成怒,漲紅了臉,而她立即壓下了火氣,反笑了起來,說:假如爸爸媽媽願意給我飯吃呢?阿婆說不出話,臉皺成了一團。這些年來,兒子媳婦按期地寄錢來,她總是扣一些錢存著,以防不測。開始這錢是為了孫兒孫女,怕他們生病。慢慢地,孩子長大了,這錢就有些是為了自己的了。她漸漸地很怕自己生病,又怕自己會老,她覺得自己已到了朝不保夕的年月。在這茫茫人世上,唯一可使她感到安全的就是這些燕子銜泥一樣積蓄起來的錢了。錢一點點積多了。她卻反而覺得不夠了,她積錢的熱情日益高漲。孫子在農場,自己的工資足夠養活自己了;大孫女一月十八元時,她並不說什麼,待到第二年拿到二十三元了,她便讓她每月交五元作飯錢。哥哥本來就忌諱香港來的錢,盼望自食其力;姐姐由於麻木,對什麼都渾然不覺;米尼卻將端倪看得很清,經常生出一些小詭計,迫使阿婆用錢。阿婆越是肉痛,她越是想方設法去挖阿婆的錢。看見阿婆臉皺成一團,她心裏高興得要命,臉上卻十分認真,殷殷地等待阿婆的答複。阿婆說:“給你一個月十塊。”其實她心裏想的是十五塊,出口時卻成了十塊。米尼以這樣的邏輯推斷出了十五塊這個數位,又加上五塊:“每月二十塊。”她說。阿婆就笑了:“你不要嚇唬我啊,二十塊一個月?到鄉下是去勞動,又不是去吃酒。”米尼就說:“那也不是命該你們吃肉,我吃菜的。”她的話總比阿婆狠一著,最後阿婆隻得讓了半步,答應每月十七元。米尼心想不能把人逼得太緊,就勉強答應了,心裏卻樂得不行,因為她原本的希望,僅僅是十元就足夠了。從此以後,爸爸媽媽從香港給阿婆寄錢,阿婆從上海給米尼寄錢,插隊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