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1 / 2)

1978年4月底的一天,養父馮清明提前幾個月釋放回來過“五一”國際勞動節。馮清明在勞改農場裏表現很好,一心在贖自己的罪。他覺得自己實在對恩人毛主席不住,不是毛主席,他可能早就不在人間了。他出生於一個被壓迫和被剝削的貧農家庭,吃的是豬潲,冬天裏常常衣不遮體。可是他卻把領導他們得解放的毛主席像的眼睛捅瞎了。當年不是毛主席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他的妹妹不就賣給別人做小老婆抵債了?雖然他的妹妹餓死於1961年的自然災害中,但怎麼說也多活了幾年。“多活一天也是好的,”馮清明這麼教育馮建軍說,“你爸爸在舊社會是個完全徹底的窮人。”

這自然是在馮建軍十歲以前的事,就是說身為養父的馮清明就是這樣教育馮建軍的。

馮清明在勞改農場幹得很賣力,一心要洗心革麵,一心要用自己的行動洗刷掉反革命的罪名。他很能吃苦,什麼活都賣力去幹,終於在有一次修堤抬石頭的活中,在從坡下往坡上抬的路上,用舊了的麻繩斷了,石頭從他腿上惡狠狠地滾下去,壓斷了他的腿,使他從此成了走路一踮一拐的瘸子。這天下午,養父馮清明一踮一拐地走進了他闊別了十年的長沙H機械廠,並向老廠長打聽到了馮建軍的下落,接著他又一踮一拐地走出H機械廠,艱難困苦地走到了馮建軍的家門前。馮建軍當時在土夫子隊挑土,彭嫦娥卻抱著女兒回娘家吃飯去了。她的父親——那個把她趕出家門的彭股長,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很可愛的外孫女。馮建軍下午從土方隊下班走回來時,打老遠就看見一個老頭坐在小洋房大門前的石階上抽煙,身旁擺著一個黑布包和一卷鋪蓋,正低著頭,弓著腰。“爸爸,”馮建軍憑小時候的記憶,一眼就認出了養父。

馮清明一愣,他不知道眼前這個身材高大的青年是誰!他腦海裏的定格是十年前一個愛流清鼻涕的矮矮小小的馮建軍,眼前這個穿著一件藍卡其布衣服,上唇留著八字胡,身高一米七以上(至少比他高兩片豆腐)的青年,未必就是他在勞改農場裏時刻惦記的養子?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爸爸,”馮建軍又叫了一聲,一笑,“我是馮建軍。”

“軍伢子?”養父霍的站起來,一把抓住馮建軍的兩隻手,一臉激動,嘴唇不住地顫抖,“你不說你是馮建軍,我說什麼也不敢認你。軍伢子,你長成個大人了。”

“你抓去時我才十歲,現在我二十歲了,當然長大了。”馮建軍說,“不過我一眼就認出了您,您隻是比離開我時顯得黑一些,還老了一點。”

兩人走進了房裏,馮建軍為養父泡茶時,注意到養父伸過來的手很粗糙,跟槐樹皮似的。“爸爸,您的腳是怎麼搞的?”他問養父說。

“修堤時石頭砸的。”養父說,“這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養父打量著房裏的一切,他自然就發現了床上有女人和小孩的衣褲,還有尿片。“你結了婚,有孩子了?”

“是的。一個女孩,快半歲了。”

“妻子在哪裏工作?’’

“沒有工作,原先有工作,後來和我一起被開除了。”

“為什麼事情開除的?”養父疑惑地看著他,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

“就是生孩子的事開除的。我們廠裏不準我們生,說我們還沒到法定的結婚年齡,我偏要生。這主要是因為我慪不得這口氣!”

養父正想繼續問什麼,彭嫦娥推開門進來了,懷裏抱著女兒,彭嫦娥進門就一愣,馮建軍忙向她介紹說;“嫦娥,這是我爸爸。”又折過頭對同樣愣著打量彭嫦娥的養父說:

“爸爸,這是我妻子彭嫦娥。”

馮清明發愣是感到這個女人年紀看上去確實太年輕了,雖然懷裏揣著個孩子,但一眼望去就知道這個女人的年齡最多十七八歲,那鼻子、眼睛、眉毛都還長得很嫩稚呢,可是她卻是孩子的母親了。彭嫦娥發愣卻是臉紅,甚至是緊張。她腦海裏掠過了十年前那個舉著竹竿不小心捅瞎了毛主席像左眼睛的人,那個當時滿臉恐懼且驚慌失措的人無疑就是眼前這個“爸爸”了。她心裏的緊張來源於眼下這個表情呆板的老男人!當年不是她通風報信說“外麵下雨了”,這個老男子漢又何至於把毛主席像的左眼睛捅瞎,又何至於去坐牢!現在這個老男人就像審判官一樣瞪著她,使她深感不安。

“嫦娥,給我爸爸打盆熱水洗臉看看。”馮建軍吩咐說,瞥一眼妻子。

妻子忙把手中的孩子放到床上,孩子一離開母親就尖叫著哭了,“別哭別哭,”她安慰女兒說,“媽媽就抱你。”

她剛剛離開床鋪去拿臉盆,女兒就哭得更響了,一臉急躁。“算了,”馮建軍說,“我來,你帶女兒吧,哭起來討嫌。”他接過妻子手中的臉盆,走到廚房裏打熱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