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聲音是有味道的(4)(1 / 2)

下粥菜有家製的,比如我外婆善製兩樣粥菜:醃蘿卜幹、鹽水花生。她做蘿卜幹講究一層鹽一層蘿卜,封瓶而裝。有時興起,還往裏麵扔些炸黃豆。某年夏天開罐去吃,鹹得過分,幾乎把我舌頭醃成鹽鹵口條。外婆倒振振有詞:鹹了下粥,你就可以少吃蘿卜多喝粥啦。蘿卜本來脆,醃了之後多了韌勁,剛中帶柔,口感絕佳。配著嘎嘣作響的炸黃豆吃,像慢郎中配霹靂火。到夏天嫌黃豆脹肚,就單吃蘿卜幹。當然,蘿卜幹在我小時候是窮人配製,好一些的人家吃醬菜。江南人愛一切絲狀的東西,比如雞絲拌麵、大煮幹絲,醬菜也最好是絲條狀。黃瓜、萵苣、蘿卜、生薑、寶塔菜之類的組合,醬醃的美味。吃醬菜的好處在於口感參差細密。黃瓜爽,萵苣滑,蘿卜韌,生薑辛,寶塔菜嫩脆得古怪。醬菜配粥勝於配泡飯。因為粥更厚潤白濃,與醬菜絲對比強烈。

夏末秋初,到螃蟹將來未來,孩子們開始習慣性發饞時,阿媽們有種拿手菜,用來勾兌泡飯,我家鄉叫作“蟹粉蛋”。說來無非是炒雞蛋,但點石成金的是加了些香醋,配了些薑末。炒功得當的話,嫩蛋清有蟹肉味,蛋黃味如蟹黃,其實都是醋和薑的功勞。擱涼之後,眯眼一看真以為是蟹,吃起來被薑醋二味哄過,可以多吃一晚涼泡飯呢。無錫這裏,夏天生薑常見。大概是怕吃太冷,著了寒。消夜若喝黃酒,便會加薑絲和冰糖,配螺螄吃。蒜泥白切肉,肉片好了,肥的韌,瘦的酥,蒜泥裏也要薑末,味道略衝,但據說不會著了寒氣。

我吃過的最清涼爽快的夏季拌菜,是江南人省錢的法門之一。比如哪家買了西瓜,一刀兩半,把紅瓜瓤剔去,剩了綠皮,再把外層紋路刮掉,剩下瓜皮剁片切絲,蘸醬油吃,清新爽甜,實在妙絕。當然這加工活不能讓孩子做。我有堂弟自告奮勇處理這個,結果瓜瓤沒處理好,一筷夾起來,連綠帶紅,惹得大家吃兩口就怪叫一聲——想一想,西瓜蘸了醬油塞嘴裏,得是什麼怪味道?

夏天還宜吃藕。脆藕炒毛豆,下泡飯吃。毛豆已經夠脆了,藕則脆得能嚼出“刺”的一聲,明快。生藕切片,宜下酒。糯米糖藕,夏天吃略膩了些,還黏,但就粗綠茶,意外地相配。

《書劍恩仇錄》裏,玉如意勾引乾隆到院子裏,請他喝女貞紹酒,又端上肴肉、醉雞、皮蛋、肉鬆來。這些菜宜酒宜茶,夏天下粥也可以:肴肉凝脂如水晶,妙在鮮韌而且涼,不膩;醉雞比老母雞湯易入口得多;皮蛋涼滑半透明,本已妙絕,再來個豆腐,澆好醬油,味道絕妙;肉鬆最為爽口。這些東西加一起做消夜,好吃又雅。本來嘛,才子佳人夏天吃消夜,先來個大肘子,相看兩厭,真是不要談了。

《水滸傳》裏麵,楊誌送生辰綱,逼軍漢們大熱天走,也難怪軍漢們生氣。黃泥岡上,白勝叫賣兩桶酒。中國元朝之前無蒸餾酒,如此料來,那酒該是村釀,大概類似於醪糟的味道。眾軍漢湊錢喝酒,還被晁蓋一夥饒了幾個棗子吃。那幾段是《水滸傳》全書中,我所見最溫馨的場麵:雖然意在下蒙汗藥盜生辰綱,可是軍漢們一路挨鞭子曬日頭,在黃泥岡上終於能躺一躺,買來了酒解渴,還吃著棗子,那幾個販棗子的客人還那麼溫柔:“都是行路人,哪爭幾個棗子?”這份情懷,哪怕晁蓋們當場鼓動“要不我們一起分了生辰綱,再把這桶酒和這幾車棗子吃了”,估計軍漢們也肯了。

大夏天喝醪糟有多美妙?重慶、四川、貴州都有冰粉賣,我在四川和重慶所見的鋪子,多一點兒花樣,可以加涼蝦和西米露,再加紅糖和醪糟。我喜歡跟老板娘說,免去其他,直接來碗冰醪糟。冰醪糟和冰啤酒,都好在第一口。端著碗,刺溜吸一口,滿嘴冰涼,又甜,又有醪糟那股子酒味,殺舌頭,讓你不覺就嘴發噝噝聲,略痛略快,太陽穴都冰得發痛,這才叫作真痛快。然後徐徐喝第二口、第三口,咕咚咚下肚,滿嘴甜絲絲的,老板娘,再來一碗!

夏天的涼白開

所謂夏天,就是蚊香、蟬聲、遊泳池的味道,曬到要被燃起的竹冠,電風扇吱吱嘎嘎旋轉的影子,冰激淩和刀切西瓜紅豔豔的哢嚓聲。以前夏天熱,家裏沒空調,電風扇開到足都嫌慢,隻好自己想邪招。草席睡久了,熱得要把皮膚粘住,換竹條涼席,還是熱,就隔一小時用涼水抹布擦一遍竹席。再熱起來,把竹席一抽,坐在涼涼的瓷磚地板上。坐了一會兒,嫌不過癮,趴下,臉貼地板,覺得涼意沁人心脾,趴著看會兒書,就睡著了。爸媽一回家嚇一跳:兒子四仰八叉,蛤蟆一樣,趴在地上,睡得傻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