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大航海時代(5)(2 / 3)

當然,不是說巴黎街上的人都賢良淑德謙恭禮讓,實際上恰恰相反:巴黎街頭,虎穴龍潭,搶錢搶包搶手機的多如牛毛,但那都是小混混,憑力氣、腿腳和手藝圖財謀生,跟接零錢的這批,一文一武,互不幹擾。大體上,接零錢的都是一副憑本事吃飯、愛誰誰、遊吟詩人的架勢。如是,不好意思叫他們乞丐,或者賣藝的,因為人家不卑不亢得很端正,隻好管他們叫“接零錢的”,意思大概也就到了。

接零錢的諸位,內部自然有派係:丐幫可不隻中國有。雨果當年在《巴黎聖母院》裏,就寫過流浪漢的“奇跡宮廷”,是為法國丐幫。弗雷德裏克·福賽斯曾經把科西嘉公會寫得神乎其神,不下意大利黑手黨。但這些江湖好漢,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我沒福分親見。在我這旁觀者看來,巴黎街頭接零錢的,粗分有兩種:有藝在身的,無藝伸手的。

有藝在身的,主要在地鐵站出沒。巴黎凡以藝謀利的人物,廟堂之高就是進歌劇院,江湖之遠就是蹲地鐵。這一點在巴黎,門檻甚高:按規矩,要賣藝,都得有上頭發的執照。當然,就跟地鐵隨時有人逃票似的,不持執照而肆無忌憚賣藝的人物,怕也不在少,就跟陳佩斯和朱時茂演的賣烤肉串的小品一樣,雖然朱時茂不依不饒追著問“你有執照嗎”,那是道高一尺,架不住滿地都是陳佩斯這種混混,魔高一丈,你查不過來。

跑個題。巴黎逃票的慣犯,普遍身手敏捷,老辣利索。你一眨眼,就很容易錯過一幕好戲。比如,你看見一位爺,遠遠盯著地鐵閘機,調整步伐,好,這就是起了心思;看他緊跑兩步,手一按地鐵閘機兩邊,撐臂、送胯、揚腿,一個漂亮的體操鞍馬動作,“嗖”就飛過去了,行雲流水一般;躍不過的,就是一個貓腰滑步,低頭一鑽。總之吧,就跟成龍拍喜劇片似的,一眨眼,人已在地鐵閘機對麵,身子一直,倜儻地抖抖袍襟,滿臉都是瀟灑磊落理所當然,讓人不由得想拍兩巴掌,喊一嗓子好。

巴黎賣藝的,大多以奏樂的方式。這不是說法國人隻懂音樂,缺少曲藝,沒有中國相聲、日本落語那樣的本事。實際上還真有法國人進地鐵來一段貫口Rap的,此乃後話。大多數賣藝的,想必心裏也明白:巴黎地鐵裏,一半人是旅遊者,你張口來一段法語《報菜名》《八扇屏》,或者來段巴黎梆子——“那路易十三端坐在杜伊勒裏宮,心想起安娜·奧地利她好美容,怎奈那紅衣主教奸相可惱,讓孤家與王後同床異夢……”姑且不說這哏是否討喜,聽得懂的就少。音樂則是世界共通的語言,無須解釋,老少鹹宜。地球人聽得懂“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比會法語和英語的加起來還多呢。

粗看來,巴黎地鐵的奏樂者,大概是彈吉他、拉手風琴的多。倒不是說大家獨專此二物,而是因這倆東西拿來方便,易於獨奏。彈吉他的,若非瘦弱得剃了胡子就像姑娘的清秀少年,便是滿臉油光黝黑鋥亮的拉丁裔漢子,手彈口唱之餘,腳下還能踩個節拍器,加個正經擴音器,一節車廂都是立體聲。拉手風琴的,常是西南歐的深輪廓黑眉眼,要不就是中東歐麵相。前者愛深情款款,閉目孤芳自賞;後者張弛有度,尤其喜歡顛肚子搖屁股。彈的曲子倒不稀罕,基本是世界知名爛大街曲目,但都自己編配過,有變化,也好聽。一兩曲終了,麵帶微笑,手托帽子,座位邊過一遭,接到了硬幣零錢,道聲謝,加一句“日安”,換車走人。

也有二人組,拉手風琴的倘有二人,則大多是一夫一妻。妻托帽接錢,夫一邊拉,一邊點頭微笑致意。彈吉他的二人組,經常上地鐵來,各立一個門前遙相呼應,唱得興起,互相秋波亂送,滿臉跑眉毛,要是會說中文,估計台詞就是:“哥們兒走一個!”“得嘞!”有些人特別沒譜,唱得興起,忘了拿錢,車到站,提吉他就走。真有乘客,已經把硬幣找齊了攥手裏預備給,見此,急了,追下車,拍人家肩膀:“給你錢!”

唱歌的也有,但唱流行歌的,我沒怎麼見過,倒是唱歌劇選段的多。有位華人大叔常在5號線出沒,我見過兩次。背頭梳得整齊,穿得像20世紀90年代的鄉鎮幹部,唱一些老歌,比如《送戰友》。給他硬幣,會用一口南洋口音道謝。當然5號線怪人挺多,比如,某個大冬天中午,上來一個光膀子大哥,下半身用電路板遮體,身材健美,抹上層灰就能去盧浮宮裝希臘雕塑,進了車廂,張嘴就唱《卡門》裏唐何塞的腔。乍一看以為是新派賣藝的。他後麵跟上來兩個姑娘,邊笑邊拿DV拍。這位唱完了,也不要錢,到下一站下車走人,臨了也沒猜透:這是賣藝的呢,還是行為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