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帶著瓶瓶罐罐,坐旅遊巴士,去拉各斯或薩格雷斯,去維森特角。沿途都有小販叫賣:“昨天正午的海角陽光!新鮮熱辣!”“三年前曆史最高溫那天午後兩點的陽光!飽滿熱情!”“本地特產陽光兌香氛蠟燭光和黑檀木火光!風味獨特!”
你去到拉各斯,會看見那小如花園的市中心。陽光清洌溫柔,不疾不徐地灑落,摻有海鳥拍翅膀的陰影,布滿了咖啡、肉桂粉、煎蛋和狗的味道。你去到薩格雷斯,望見鋪在遠方的海岬。那裏有歐洲最西南的海角陽光,濃烈醇甜,簡直有點兒發酵過度,裏頭摻雜著大西洋海魚在釣竿上翻動的聲音,以及海風遠遠推雲而來的腥味兒。你收集滿一瓶後,就得小心翼翼地帶回家去:若有顛簸,這瓶陽光會流瀉而出,刺傷你的眼睛。
你去裏斯本時,會發現最好的陽光在貝倫塔旁的水畔。雖然午間在舊城區的山頂城堡俯視,可以望見給全城白牆紅頂覆上金色的陽光,但黃昏時貝倫區的陽光更溫柔動人。你可以感覺到那片沿山滑下、垂落海水之中的陽光到黃昏時就疲憊了。白色的聖哲多姆派修道院與貝倫塔、藍色裏摻雜橘色的天空,在黃昏時節的陽光裏,會顯得無比透明。黃昏的貝倫塔水畔,就像個過濾器,將南方半島陽光裏的火焰躍騰之氣濾盡了。你完全可以盛滿一瓶陽光,然後去聖哲多姆派修道院旁邊,那個1837年開始經營的蛋撻店,吃一個甜脆韌濃還撒了肉桂粉的蛋撻,看黃昏降臨,你沒盛到的陽光從海麵遠遠流走。
馬德拉最好的陽光在島南的豐沙爾,即便在冬天,陽光也熾烈如夏,濃得可以托在掌心。植物園的葉影如剪刀,把陽光剪成一塊又一塊。其中有花香,有百香果味道,觸一觸,像熱帶水果般地刺肌膚。裝在瓶裏搖蕩的時候,你聽得見陽光厚厚的咕咚咕咚聲。而波爾圖最好的陽光,勻整地鋪在杜羅河的兩岸,路易一世大橋旁。陽光裏摻著沙礫,有河水的幽藍之色,以及兩岸酒窖裏的香味。
你去過了這些所在,從晨至午,直到日落黃昏,打開瓶瓶罐罐,把陽光灌滿。回到家後,就能把這些瓶瓶罐罐排在架子上。等冬天深了,寒風蕭瑟,就能請朋友來,一瓶瓶打開。你們可以慢慢享受清洌溫柔的、濃烈醇甜的、透明的、花香四溢的、酒與沙礫並存的陽光。你還可以感受到薩格雷斯的大西洋腥味、拉各斯的海鳥陰影。
有些朋友會投桃報李,帶來他們在別處林間、山上、雪原處汲取的陽光,秉性調皮好奇的,還會願意把陽光兌一兌,一不小心,一瓶陽光會倒出來。趕上窗戶沒關嚴,那些內陸出身的鄰居就會望見,那年夏天海水的粼粼波光、啤酒杯中閃爍的光芒、海邊沙子裏孩子們遺落的玻璃掛墜以及一汪汪南方海岸的陽光,嘩啦啦地,從我家窗口,一路傾瀉出去。但葡萄牙的陽光一望而知:無論質地如何,南方陽光那種酒紅色的溫柔香甜,始終如一。
愛情故事
小夥子說,他是從鄉下來的。姑娘上下打量,不太相信。他個子不算高,和她差不多;容貌清秀,有點兒抬頭紋,看著很機靈;穿件藍襯衣,一條黑褲子。旁邊一輛舊金獅牌自行車,也幹幹淨淨,就是左邊的車把掉了。小夥子抬腕看了看手表,說要上班了。上車,一串鈴聲斷了線,在陽光下滿地滾動,滑過煙酒商店門前、修自行車的腳邊。賣油饊子的、掃地的阿姨、坐著抽煙的電影院放映員們都抬起頭看他,看他到橋邊,拐個彎。再眨一次眼,他就沒了,鈴聲還在陽光下,圓溜溜地、明亮亮地溜達。
姑娘騎著她的舊鳳凰自行車,回家路上總想著怎麼摁一下車鈴才好。大拇指懸著,一直沒摁下去。見著家門前的桃樹了,車輪碾得井蓋兒響,隔窗聞見媽烙麵餅的香。她下車,跟曬太陽拿著半導體聽《珍珠塔》的鄰居阿公打個招呼,就進了家門,繞到廚房去幫忙。她問媽:“鄉下人好不好?”
媽說:“有的好,有的不好。”
吃飯時,後爸邊皺著眉頭扒飯,邊說:“不好。”
姑娘的親爸爸在遺像框裏看著他二十四歲的女兒,他在那兒待了有二十年了。媽媽會吵架、會打牌、會縫褂子、會編蒲扇子、會種花、會養雞鴨鵝貓狗,但是一個寡婦,養不活姑娘和她弟弟。媒婆嘴裏畫出個男人,“在局裏有工作”,正離了婚,看媽媽長得清秀,也沒想到她後來會胖得像公共汽車,就來當了姑娘的後爸。後爸有一個女兒,又笨又懶,中午才起床,日落就躺下,一年洗不了十次澡。後爸覺得,親生女兒這是公主命,既然如此,就得有女用人伺候,有個男用人更好。姑娘和她弟弟雖然手腳笨點,畢竟吃家裏喝家裏的,那就當用人使喚吧。燉雞湯,公主女兒吃雞腿,姑娘和弟弟吃雞脖子和爪子;熬魚湯,公主女兒吃魚肉,姑娘和弟弟啃魚頭魚尾;吃主食,公主女兒吃肉包子,姑娘和弟弟吃白麵花卷,蘸點兒腐乳。姑娘把雞脖子上絲絲縷縷的肉、雞爪的掌筋、抹勻了腐乳的花卷給弟弟吃,歎一口氣。媽媽看了,抹抹眼角,打個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