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在《月亮與六便士》裏寫到人們對天才畫家思特裏克蘭特德的不同認識時,借另一個畫家戴爾克·施特略夫之口說過這麼一段關於創造者與欣賞者之間關係的話,可以作為千古真理來看待:“為什麼你認為美——世界上最寶貴的財富——會同沙灘上的石頭一樣,一個漫不經心的過路人隨隨便便地就能夠撿起來?美是一種美妙、奇異的東西,藝術家隻有通過靈魂的痛苦折磨才能從宇宙的混沌中塑造出來。在美被創造出以後,它也不是為了叫每個人都能認出來的。要想認識它,一個人必須重複藝術家經曆過的一番冒險。他唱給你的是一個美的旋律,要是想在自己心裏重新聽一遍就必須有知識,有敏銳的感覺和想象力。”
而寫作,更多的時候其實是作家的一種傾訴。傾訴自然是需要傾聽者的,當他想象著傾聽者會認真耐心地聽他述說的時候,能夠寬容和理解一切他想要表達的東西的時候,他一切寫作的激情、寫作的潛能才會被激發出來,他才會急切地要把自己的心肝肺、把自己全部的奇思妙想都掏出來,獻給傾聽者、閱讀者。因為他知道,他能從傾聽者、閱讀者那裏得到和鳴,得到理解,得到鼓勵,得到讚美,以及坦誠的批評。
恩格斯曾經說過一句話,大意是,你看到的,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其實這話還可以引申一下,你看到的,隻能是你所能看到的。這話可以適用於一切藝術門類,電影、繪畫、文學、歌唱、民間藝術等等,一個觀者、讀者、聽者他自身具備怎樣的才華、素養和體驗能力,他就能從對作品的閱讀、傾聽、觀賞中感知到怎樣的美或醜、善與惡、快樂或痛苦,獲得他所能體驗到的怎樣一份心靈享受。
所以,才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鍾子期之於俞伯牙,才顯得如此珍貴,珍貴到唯一,唯一到不可替代。
藍玻堅持不懈地給葉子、常浩、永廉法師寫著一些永不會發出的信,就是基於他知道,他們能聽懂他,而且,也願意傾聽他的訴說。當他一落筆,在郵箱的收件人那一欄裏寫下他們的名字、他們的收信地址時,就恍惚覺得自己是在呼喚他們,在守候他們,期望他們會在空閑的時候放下一切俗務和教務,全心全意地來聽他的傾訴。
每每此刻,他的遠在萬裏之外的孤寂的心,就會因為能感受到他們、貼近他們而感到無限溫暖。
在溫哥華的最初幾個月裏,偶爾也會體會到這裏的人因從小所受教育的不同,而與國人在對待一些事情上所存在的觀念的差別。
那時候藍玻也記日記。有一件事,因為印象深刻,他比較詳細地記錄了下來。
藍玻翻出自己的日記本,找到這一頁。
在最初的激情過後,夢想開始被語言、生計、課程等等現實問題所擠壓和漂洗,由蔥蘢漸漸至於淡黃,溫哥華的豐沛物質、溫和氣候、寧靜而優雅的城市品質,都隻成了風光無限好。而內心的風暴卻令我無處遁逃。
與傑西的相逢,使我漂泊無定的魂和漸至於萎黃的夢想有了新的依靠,以及全新的煥發。
這一頁紙下麵是一些胡亂的英文單詞。大約藍玻是想到什麼就寫下來,然後又一邊記單詞吧?過了幾頁,又有了中文的記敘。
那是一個無法預計的偶然。在從VCC回UBC的路上,突然遇到兩名從天而降的歹徒(或許用歹徒一詞有些過,因為他們也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孩子,也許如他們後來在警局所言隻是好玩,也許確有某種企圖?我沒有深究),一個用一根短棍卡住我脖子,另一個就來搶我的包,那包裏可是放了我的護照、信用卡以及大部分現金啊。於是拚死護住,並大聲呼救,心裏十分懊悔沒跟奇人討學些功夫。
那搶包的男孩就給我一拳,拿棍的孩子也在我喉結上使了勁,一陣窒息,幾乎令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下一秒鍾等我得以喘氣可以咳嗽時,那兩個男孩已不見蹤影,眼前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和善男人在關切地看我。
他就是傑西。
救了我的命,保住了我的身份證明,還有我的錢、我的課本。
我向他深深鞠躬道謝,然後準備回家。
可傑西叫住了我。
他看著我的眼睛,急切地說著英語。當時我的英文還不大好,隻隱約聽他說要到警察局報案的話,就搖了搖頭,心想自己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既然沒搶走我的東西,我也沒受傷,也就罷了,中國的俗話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結些無名之仇,將來隻怕會難辦。就對他說,不用了,謝謝。
可是傑西堅持讓我去警局報案。
那兩個家夥很快就被捉拿歸案。
後來傑西對我說,如果任由犯了罪的人尤其是青少年在外麵逍遙,他們會不知悔改,越滑越遠。報警懲戒,實則是對他們的一種及時的拯救。
因為這件事,我開始認真思考東西方教育體係思維方式的不同。
藍玻將對這些事情的感受都發給了常浩和葉子。
讀若兮的UBC記憶時,看到她筆下的天體海灘(Wreck Beach),藍玻心中就有一份十分親切的感覺。
記得他第一次去天體海灘時,是西裝革履的,在那一大群白花花的裸體中,煞是醒目。居然會第一次因為衣著端莊而感到窘迫。這種感覺,沒到過天體海灘的人是無法體會的,雖然海灘並不強求所有的人都要脫光,而隻是任人自便,所謂“Clothing is optional on the beach ahead”(前方海灘可免衣裝),是可免,而非必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