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絕了傷害,也阻斷了成長
——采桑子(庭前春逐紅英盡)
庭前春逐紅英盡,舞態徘徊,細雨霏微,不放雙眉時暫開。
綠窗冷靜芳音斷,香印成灰,可奈情懷,欲睡朦朧入夢來。
近代學者俞陛雲曾有論斷,稱這首《采桑子》是李煜失國後所作,其推斷依據是“不放雙眉時暫開”一句。在他看來,李煜之所以愁眉不展,是因為“受歸朝後禁令之嚴,微有怨詞”,而在夜夜笙歌的南唐,李煜當不會終日眉頭緊鎖。
但論世間,誰不會有一些煩心事呢?何況天生敏感如李煜這樣詞客,又生於宮廷環境裏。當他還未成為太子時,兄長弘冀的猜忌便讓他深感苦惱,隻好高調地寄情山水;幼子愛妻相繼離世,他的悲痛無以言表,隻用一首又一首詩、一闋又一闋詞寄托哀思;他和小周後雖然經曆過月夜偷會的甜蜜事,仍有“人間沒個安排處”的無奈感慨;至於南唐受到北宋威脅時,家國之憂,何嚐不是他眉頭緊鎖的緣由。
在亡國前,貪歡享樂雖是他生命樂章的主旋律,但也避免不了那些不和諧的音符,偶爾的失望、沮喪、痛苦,繚繞於心。那時候,他把賦詞看得重於江山,自然需要新的素材充實作品,而他的生活體驗,不外乎宮廷奢華生活、與後宮嬪妃的花前月下、男女相思之苦,再無其他。
亡國後,他經曆了殘酷的戰爭、身份的巨變,體驗過人間的大歡樂後,又品嚐到人世的大悲傷,生命體驗陡然變得豐富而充沛。
這前後可能發生的變化,南宋辛棄疾的《醜奴兒》,或可作為參照:
少年不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年少時不懂世事艱難,卻為了贏得文采風流的名聲強自說愁;涉世已深後,飽經滄桑,洞悉人間愁苦,反而或因受到壓抑,或因悟得寬和灑脫,每每欲說還休。
不過,李煜的反應顯然與《醜奴兒》中的辛棄疾完全不同。他的後期作品裏,不見辛棄疾自我調侃式的悲涼,感情更加沉鬱,如長江東流水浩蕩而出,悲痛決絕,就如杜鵑啼血。
寫於亡國後的《相見歡》中,因“林花謝了春紅”的景象,他生發出“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一具有哲學意味的感慨,詞中風和雨都如摧花辣手,有強烈的逼迫感。但這首《采桑子》裏,情感卻柔和很多,以一女子口吻,道出因見到遍地殘紅而觸發的對遠方良人的思念,屬於個人的小情懷,其中也狀風雨,卻是“細雨霏微”,襯托出落花最後的風流。
那一夜,細雨淅淅瀝瀝,不見停下的跡象。庭中的花快要凋謝殆盡,又有一陣風吹來,花朵打著旋兒飛舞,為了停留在人間,做著最後的掙紮。這種奮力飛舞的姿態中,隱見力量之美,又有婀娜之態。但最終,花朵還是敵不過凋謝的宿命,落在滿地泥水中,不多時便被和泥帶沙的汙水浸沒,再不見盛開時傲立枝頭的風骨。
風雨催春,花期短暫,任誰看到這幅淒涼的場景,都很難無動於衷。況且屋中女子滿腹心事,卻不足為外人道,隱秘的愁苦情結,更是讓人愁腸百轉。縱使想要強顏歡笑,但是在這淒風冷雨中,扯動嘴角的簡單動作竟也似能傷筋動骨。她在窗前凝望,更見窗外淒涼,可關上窗戶,屋內又靜得可怕,又不如和風聲雨聲相伴。這樣獨坐窗前的日子,已不知過了幾個輪回。她日思夜盼,等候著遠遊者的消息。
古時人們把香料搗成粉末,調勻後灑在銅製印盤內,點燃後,以香料損耗的程度計時。香印寸寸成灰,時間慢慢流逝,一片芳心也寸寸冰涼。
今夜又是如此,注定等不到他的消息。無可奈何之下,她隻好反複催眠自己,以期在夢中與他相聚。雖明知夢醒後一切成空,但哪怕片刻歡愉也擁有讓人無法抗拒的誘惑。朦朦朧朧中,他似乎真得入夢來了。至此收尾,她在夢中與心上人圓滿相遇。可是,誰又能說夢中團圓算得上是喜劇收場呢?
夢裏一對璧人雙宿雙棲,現實中唯有寒月當空伊人對影成雙罷了。越是讓人心醉神馳、歡欣鼓舞的夢境,竟越是襯托出了現實中的孤苦伶仃。夢越圓滿,心越空虛。
相愛不相守,伊人天涯良人海角,連夢中聚首都是一場奢侈至極的期待。
從表現手法到詞中情愫,《采桑子》的藝術水準已堪稱彼時翹楚。但是,若與亡國後李煜詞中那一瀉千裏的刻骨傷痛和纏繞不開的濃鬱愁緒相比,這首詞的情感還是略顯薄弱。
這種差異,歸根結底還是由閱曆決定的。
生命是個漸變的過程,林語堂先生曾把人生比作一首詩,每個人擁有獨屬自己的韻律和拍子——從天真的童年到笨拙的青春,再到擁有“青年的熱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然後慢慢像成熟的水果或醇香的美酒,溫和寬恕但又玩世,到了暮年,逐漸獲得平和、閑逸與滿足,最後,生命火花安然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