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江市經濟特區勞務暫住證,這張小小的卡拿在手裏,總算讓他有了喘息的餘地和出門的勇氣。平凡又不平凡的日子過去了三個多月,又敲響了新一年的鍾聲。
現在,聰明能幹的王立彬已經對“行政工作”相當的熟悉,完全可以出師了。他與葛雲舒的配合十分默契,常得到葛雲舒誇讚的目光。而他除了對行政工作相當熟悉以外,也對保安工作相當的熟悉,因為他時常與何俊毅一同下班,一路回家,能聊不少東西。
經過這段時間的磨練,何俊毅也不再像剛來時那麼笨手笨腳,腿腳已經相當的麻利,完全一副老員工的樣子了。他已經不再被保安隊長徐鯤鵬罵了,甚至還得到了徐鯤鵬的喜歡。
這一晚,星辰度假村的888房間裏滿屋氣球,喜氣洋溢,好不熱鬧。原來,這是一個老客人陳總在為他的情人過生日。桌上擺了兩個裱花精致的大蛋糕,每個上麵都用果醬字體寫著“梁爽三十歲生日快樂”,雪白的奶油上還點綴有各式水果,令人垂涎欲滴,滿屋子的親朋好友們也紛紛手舞足蹈唱起生日快樂歌。
情人吹完蠟燭,許完願,分了蛋糕,大家又邊吃邊唱縱情狂歡起來。此時正在888房外走廊站崗的何俊毅從半透明的玻璃門外看著這一幕,突然靈光一閃,計上心來。
“恭喜我們的梁爽小姐三十歲啦!”陳總笑成了一朵花。
“啊,呸呸!二十歲!二十歲!…”梁爽佯怒打了一下陳總肩膀。
“對對對,二十歲二十歲!”陳總的一位朋友趕緊順水推舟,把蛋糕上果醬寫的“三”字用食指挖去了一條,然後就順勢塞進嘴裏吞了下去,一邊還口齒不清地說著:“看,二十歲了…”
梁爽笑得花枝亂顫。
無心理會包廂裏的打情罵俏,何俊毅四周望望,見沒人注意,便起身開始了行動。他此刻要去的地方不是休息室,不是辦公室,而是星辰度假村的一個雜物間,那裏擺放有各式各樣的雜物,有客人經常會用得著的電風扇、麻將桌,有備用的桌子椅子杯子盤子盆子…甚至還有一副輪椅,以供客人喝醉時抬人使用。這裏,會有何俊毅要找的東西嗎?
角落裏,散落著即將被丟棄的“昨日黃花”——昨天擺放在大廳和走廊裏用來裝飾的鮮花。星辰度假村跟王府大酒店相同,自從開張以來,楊紹忠就堅持每周更換一次鮮花,以保證客人隨時看到的都是最優質最新鮮的花朵,做足這些細節工作,也能讓在此處揮金如土的富商們覺得錢花得值。
這些“昨日黃花”裏,總有那麼幾株是生命力頑強的孩子。何俊毅現在要挑的,也正是那幾株生命力頑強的孩子。他腿腳麻利,動作敏捷地用最短時間選出了幾株花朵,湊成了一捧模樣完好的花束,臉上露出了微笑。緊接著,他又走出雜物間,找到了保安隊長徐鯤鵬,將其拉到一邊,悄悄說起了他的計劃。
“這能行嗎?”徐鯤鵬麵露質疑。
“不管怎麼樣,反正也不損失什麼,你就試試吧。”何俊毅鼓勵道。徐鯤鵬想想也是,就微笑著點了點頭。
將近一小時後,888號房間音樂聲漸小,終於,疲倦的陳總他們也到了散席的時候。在陳總醉意朦朧的“埋單!”聲響起的時候,樓下徐鯤鵬的對講機同時也響起了。
“陳總埋單。”“好。”何俊毅與徐鯤鵬言簡意賅的對話。
“隨身物品請不要忘記。”服務員拿來陳總他們的外套。穿上外套,與梁爽手挽手,一行人走出門去,何俊毅在前邊為他熱情開道,“陳總這邊請…”
當陳總他們緩緩悠悠來到樓下時,徐鯤鵬早已將陳總的車開到了星辰度假村門口。他滿臉微笑地站在車前,突然從身後變戲法似的變出了一大捧鮮花:“祝陳嫂子生日快樂!謹以此花獻上我真摯的祝福,希望這句遲來的祝福不會太晚,願你們心想事成萬事如意。”
嬌豔的鮮花讓梁爽驚喜過望,徐鯤鵬真誠的祝福也讓她感動不已,她雙手接過鮮花,“哇哦!太謝謝了!想不到我在裏麵過生日,外麵還有人這麼有心惦記我!”
醉意朦朧的陳總連連點頭,毫不遲疑地從皮夾裏掏出了兩百元小費遞給徐鯤鵬說道:“小夥子不錯!很有心!值得鼓勵!”
徐鯤鵬點頭哈腰接過鈔票,內心狂喜:“謝謝陳總!謝謝陳嫂!”
明亮而柔和的路燈照亮漆黑寒冷的冬夜,拉長了兩個騎車的身影,王立彬又與何俊毅同行在回家的路上。喧鬧的城市逐漸沉靜,月色籠罩著煙籠湖公園,所有的紛紛擾擾、人情變幻,仿佛是場剛做的夢。
“…他是隊長,我不經過他同意就自己想著法子賺錢,他會對我有什麼印象呢?而且,出來混本來就應該有錢大家一起賺嘛,嘿嘿。”
“所以,你故意不自己去獻花,叫你們隊長去獻?真是高明。”王立彬對何俊毅的做法嘖嘖稱讚,“這樣,他也分你一百,你也有得賺,他也有得賺,你這樣做,不但不會讓他對你印象差,反而他還欠了你個人情呢。”
“嘿嘿,現在我是少賺一百,不過我得了個人情,要是以後他有點賺錢的機會,也許也會想到我,籠絡好他隻有好處沒有壞處。賺錢的門道也都是大家一起發揮聰明才智想出來的,人多力量大。”
“高明!嘿,這招我應該叫它‘借花獻佛’?哦不,‘借佛獻花’?不不,‘借花獻花’?不對不對…”
“哈哈哈哈!…”
路燈又一次拉長了身影,兩人愉快的笑聲回蕩在空蕩的馬路上,皎潔的月亮似乎也顯得不那麼孤單了。在這個物欲膨脹的年代,經得起考驗的友情成了彌足珍貴的東西。
又是一天,星辰度假村某包廂內。
“啪!”一個玻璃酒杯狠狠砸在了包廂的牆上,碎了一地,伴隨著一個男人憤怒的大嗓門:“把你們老總蔡光華叫過來!老子今天要給他好好上一課!”
“甄大哥,您就消消火吧,這女人如衣服,要多少件有多少件,何必盯著一件不放呢?”一位媽媽生在好生相勸。
那位“甄大哥”還是不肯消氣,又把茶幾上的一個水果奮力擲出去,“媽的!什麼垃圾貨色!你們手下都是些什麼爛牌!老子還是第一次碰到敢比老子先走的女人!以為小費拿到手了就能先走了嗎?老子還沒走,雞都敢走?要麼你就去把她給老子抓回來,要麼你就把蔡光華叫過來,讓老子也給他好好上一課!老子掐表數時間,一分鍾叫不來蔡光華,老子砸一個杯子,砸到蔡光華滾過來為止,等著瞧!”怒氣未消的他看了看手表,又吼道:“現在是1點02分50秒,在1點03分50秒之前蔡光華沒滾過來,我手上這個杯子也就保不住了!”他揚起手上那隻酒杯,向在場所有人示了示威。
許多人都湊到門口悄悄看熱鬧,就連從不拋頭露麵的會計、廚師、倉管、電工都來湊熱鬧了,自然王立彬跟何俊毅也不例外。包廂內,一群媽媽生們仍在好言相勸,可越勸那位“甄大哥”脾氣越大。
“你們把杯子端走就更沒用了,等老子把這裏的杯子全部砸完,蔡光華還沒過來的話,今天的單你們就找老鬼埋去吧!”他的嗓門越來越大,言語中透露著威脅,“老子勸你們,杯子還是多放幾個,免得一下就砸完了單沒人埋!”
“他是什麼人,狂得很嘛。”外頭看戲的王立彬忍不住小聲問何俊毅。
何俊毅揶揄地咧了咧嘴,“他呀,就是一癟三,姓甄,我們都叫他‘甄瘋子’,上個月來過一趟,也是這樣,借酒裝瘋找茬不埋單,最後還是他朋友埋的單。這次我看朋友都走光了,就剩他一個,估計懸囖…這種人還拉他過來花什麼錢,根本就花不起…”
他倆聊著聊著,裏頭的形勢逐漸又不容樂觀了一些。隻見“甄瘋子”邊怒吼著髒話邊站起身來,砸的物體也已經從杯子變成了煙灰缸、話筒,砸向的也不再是牆壁而是人。
“老子今天就他媽不埋單了!現在就走!”“砰!”
“啊——保安,叫保安!”
聽到裏麵女人的尖叫,徐鯤鵬跟何俊毅相繼衝進門去。
徐鯤鵬搶在何俊毅前麵想要製服“甄瘋子”,可還沒等他靠近“甄瘋子”,一個玻璃煙灰缸已經向他撲麵砸來。他下意識地敏捷躲閃,那煙灰缸呼嘯著從他耳邊掠過,一角不偏不倚就擊中了後方何俊毅的胸膛。
“咚”!一聲悶響,被砸中心髒位置的何俊毅一時間痛得透不過氣來。門口的人們都嚇了一跳。徐鯤鵬見狀趕緊衝上前去想製止“甄瘋子”,可那“甄瘋子”果然也是個不好惹的瘋子,他怒喝一聲就與徐鯤鵬廝打起來。
幾位服務員與女經理們都嚇得尖叫著驚慌逃竄,奪門而出,外頭的一群保安又聞訊趕來,本就擁擠的門口瞬間被擠得更加混亂不堪。混亂之中,不知是誰的一雙高跟鞋鞋跟猛地踩中了王立彬的腳趾,“啊——”一陣鑽心的疼痛頓時遍布全身。
許久,捂著胸口的何俊毅終於緩過神來。隻見徐鯤鵬與“甄瘋子”正廝打在一起,而那頑強抵抗的“甄瘋子”屢次狡猾掙脫出徐鯤鵬的控製。何俊毅捏緊拳頭衝上前去,“甄瘋子”見他過來,一個擺拳揮向他的臉。何俊毅靈敏閃身,一把拿住“甄瘋子”手腕將其胳臂一掰,“甄瘋子”痛得哎喲一聲,立馬動彈不得了。
“老子今天就不埋單!操!他娘的…”被製服的他又開始謾罵。
徐鯤鵬與何俊毅一同將他控製得死死,門外的保安也準備就緒,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見此情形,“甄瘋子”逐漸老實了下來,罵聲也逐漸變小,許久之後終於喘著粗氣,不再罵罵咧咧。
見他這番模樣,徐鯤鵬與何俊毅二人也逐漸鬆懈了下來。可地上的“甄瘋子”卻並沒有鬆懈,見控製自己的力道越來越小,他眼珠轉了轉,突然猛地掙脫起身,抄起桌上又一隻煙灰缸,對準何俊毅的頭就是一記砸下去。
王立彬的心高高懸了起來。
何俊毅眼疾手快,靈巧閃躲,“甄瘋子”一拳揮空,反而又被一把扭住了手腕,煙缸也掉在了地上。這次,何俊毅沒有輕易放過他,順勢從背後襲擊,小臂一把勾住他的脖子,還沒等七分醉意的“甄瘋子”反應過來,何俊毅迅速扣成十字形的雙臂就已經徹底鎖死了他的呼吸,他的手拚命往後抓,仿佛是想去扯何俊毅的下體,可是怎麼也夠不著。這下,“甄瘋子”成“真傻子”了。強烈的恐慌與求生本能從他的眼神裏流露出來,門外的王立彬見此情形,頓時感覺自己的喉結好像也硬生生被擠碎了一般,甚至比剛才被踩的腳趾頭還痛。
這時,方才“甄瘋子”口口聲聲念叨的“蔡光華”總算趕來了。
“住手!放開他!不像話!”這是他的第一句喝令。
王立彬上下打量了下這位蔡總。這就是星辰度假村的營業總經理蔡光華了,他50出頭的模樣,中等身材,戴副金絲眼鏡,氣質還挺儒雅,讓王立彬覺得他看上去不像個娛樂城老總,倒更像個教書匠。“可能他根本就不敢麵對找茬的客人,這也就是他遲遲不敢出麵的原因嗎?…”王立彬邊打量蔡光華邊思量。
何俊毅鬆開了手。可地上的“甄瘋子”已經被卡得全身發軟,天旋地轉,不得動彈。二人又趕緊把痛苦萬分的他抬到沙發上,過去好幾分鍾,“甄瘋子”才緩緩喘上氣來。
“蔡光華,這就是你手下的狗嗎?”他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揉著脖子質問蔡光華。
“甄老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們不知輕重,沒大沒小的…”蔡光華點頭哈腰賠著笑臉。
“真是活膩了!”“甄瘋子”不肯善罷甘休,沙啞著嗓子還在叫罵,“開的什麼破場子,你手下的雞不拿客人當人,你手下的狗也不拿客人當人,連一群雞一群狗都管不好,我看蔡光華你這個場子是不想開安穩了!”
此時的蔡光華不敢再多問“雞”是怎麼一回事,隻有繼續賠上笑臉:“消消火,消消火…”轉過頭,他對徐鯤鵬跟何俊毅厲聲喝道:“趕快跟甄老板道歉!”
二人對視一眼,趕緊鞠躬:“甄老板對不起對不起…”
“這個月獎金沒有了!出去!”
“這兩條狗變臉還挺快啊,我看讓他們學兩聲狗叫再出去不是更好?”“甄瘋子”冷笑著提出這個要求。
蔡光華趕緊又堆上笑臉:“甄老板,動火傷肝…”轉過頭,他又對二人喝道:“還不快出去!”
二人趕緊灰頭土臉地溜出來。關上門,還能聽到裏頭不斷傳出的叫罵聲:“連一個養雞場養狗場都管不好,蔡光華你這個場子是不想開安穩了!…”
“沒事吧你?”看到何俊毅跟著徐鯤鵬一起出了門,王立彬忍不住問道。
不問倒好,這一問,何俊毅突然就覺得胸口疼痛難忍,剛才被砸的窒息的痛又席卷而來。“媽的。”他捂住胸口,忍不住罵了一句。
身邊人群中突然傳出了一個女人輕蔑的冷笑。
“哼,這個場子開不開得安穩,還輪不到你說話。”
王立彬驚詫地回過頭望向她的臉。這是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她眼神淩厲,望著裏頭的“甄瘋子”,嘴角泛著一絲冷笑,濃妝讓人猜不透她的具體年齡,看起來大約在二十八九歲的模樣。她將“你”字說得尤其強調,顯然對來自“甄瘋子”的威脅嗤之以鼻。
她究竟是何人?聽那口氣,仿佛她才是能主宰這個場子安不安穩的核心人物。王立彬不由得悄悄打量了她兩眼,可她沒有給王立彬仔細打量的機會,頭一扭,踩著高蹺似的高跟鞋,扭著水蛇腰就離開了他的視線。
兩大排鐵皮櫃,兩排沙發,牆上一麵髒兮兮灰蒙蒙的鏡子,地上散落著三三兩兩的煙頭,這裏就是男員工的更衣室。
“那個…蔡總說‘這個月獎金沒有了’,他真的會扣你們錢嗎?還是說給客人聽聽的?”王立彬不禁發問。這也是他最想知道的一個問題,所以他才會跟著來到更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