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北宋建隆元年,一個天高雲淡的夏日。
西京至東京的官道上,一輛馬車向東奔去,車後甩出兩尾長長的車轍向天邊退去。
洛陽在噠噠的馬蹄聲裏遠去了。紅袖皺皺眉,她覺得是洛陽棄她而去,而不是她棄洛陽而去。
“姑娘可是想家了?”說話的女子名喚高木蓮,是太後仁壽宮的宮女。
馬車晃了一下,紅袖心裏也跟著晃了一下,家?
“我一個人,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家。”
“姑娘且想開些,”木蓮歎口氣道:“這凡事都禁不起細琢磨。一琢磨呀,都得罵老天爺。”
紅袖點點頭,“各有各的因果,強求不得。不能隨心,就要隨緣。”
“姑娘果然是個曠達之人,要換別人,這一路上不知哭濕幾條手帕子了。”
紅袖不禁微微一笑,“這次還要多謝木蓮姐姐來接我。”
“這不過是我分內的差事,太後擔心姑娘一個人上京不方便,讓我給姑娘做個伴。”
閑話了一陣,木蓮打了個哈欠,又隔著紗窗向外覷了一眼,“姑娘閉目養會兒神吧,今天在路上住一晚,明日就到皇宮了。”說完就車往哪邊晃,頭往哪邊晃地睡著了。
當晚,宿在官道旁一個叫“鳳起鎮”的小鎮上。紅袖在木蓮房間一起吃了飯,便回自己房間歇息。
悶坐了一會兒,忽聽樓下一陣喧嘩。走至窗邊一看,樓下一隊官兵正在紛紛下馬,店小二背上搭著條毛巾點頭哈腰地應答著,連屁股都是諂媚的。剛剛紅袖等人入住時可沒這股子熱情,古往今來這官民的待遇總是兩樣的。
紅袖順勢向街上一瞥,隻見人來車往,好不熱鬧。就在不遠處,夕陽象是熟透了,薄得透亮,吹彈可破。紅袖用左手食不停地點著自己的左臉頰--她在想主意時都是這副樣子--離天黑還早呢!出去走走?她對著自己點點頭,便迅速換了男妝,拿了一把折扇,從木蓮房門路過時,掂著腳尖,悄然下樓來。
在宋代,隻有逢年過節女子才會出門。然而這紅袖自小就是充做男兒教養的。也是因為娘死的早,她女紅一竅不通,連耳洞都沒打,在家時,也常扮了男妝,跟爺爺出去,這次上京也帶了一套男裝,果然用上了。
一眼望去,街道兩旁不是客棧就是飯店,一個個酒幌子挑出來,大大小小的。每個酒幌子下都有招攬客人的店小二,嘴裏吆喝個不停,客人一來,臉上馬上堆起笑來,客人要是選擇不進去,眼睛馬上一翻,心裏再跺上幾腳。
看來這小鎮是專門做過路客生意的。
走到街道盡頭,眼前是一片田地。紅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麵前是靜寂,背後是繁華,她正站在一條分水嶺上。
一陣茶香被風送了過來,又把她雙腳引了過去。街道拐角處有一個茶坊,裏麵坐著三五成群說笑的茶客。
紅袖揀了一個鄰窗的位子,點了壺龍井。
在洛陽時,紅袖也常跟爺爺去茶館。茶館裏最多的就是談笑聲,讓人茶不醉人人自醉地暫時拋掉一切煩擾。這官道上的茶館就更是如此,這些人趕了一天的路,身子受了一天的累,肚子裏憋了幾百裏路的話,像是茶博士手裏擎著的茶壺,不吐不快。
鄰桌有一人道:“你們可聽說了?當今聖上登基那天,宋州的一口枯井裏突然間冒出了清泉,你說神奇不神奇?都說這宋朝的江山是要坐得長久的。”
另一個歎道:“這幾十年,皇帝換得比大戶人家討小老婆還勤,可換來換去,終究還是不見天日。哪回改朝換代,老百姓不被活生生剝掉一層皮?按說這老天爺也該開開眼了!”
又一人把茶杯向桌上一頓,道:“我早就不信什麼老天爺了!如今這老天爺跟閻王爺穿一條褲子,哪裏還有什麼天理在?”
“不過這次我去東京,聽人說這新皇帝還真不一樣。兵變時沒濫殺一個人,沒動百姓一個瓦片,前朝的大臣們都照樣重用,單就這幾件事來看,就難能可貴。”
.......
“若是爺爺還在......”
紅袖沒機會記得爹娘的樣子。娘在她出生不久就離開人世了,爹在她一歲時離開塵世-出家為僧,再無音訊。她自幼隨爺爺長大,爺爺在三個月前撒手西去,她成了孤女。
爺爺愛笑,紅袖也愛笑,祖孫兩個最後的告別,也是笑著進行的。
爺爺臨終前,她強笑著答應爺爺自己會好好活下去,爺爺伸出小手指,跟她拉一下鉤,再用盡平生最後的力氣把大拇指跟她的一對,就含著笑去了。
紅袖漫不經心地自斟自飲著,抬眼看看,那夕陽已經沒下去一小半,剩下的那一大半也有些把持不住了,沉沉地向下墜。
忽聽一陣腳步聲急響,風一樣卷進來五個蒙麵人,手裏都持著刀。最後進來的一個把門栓了,守住門口。五口刀冷颼颼地冒著殺氣,無聲勝有聲地給他們的主人助著威。
為首一人喝道:“趕緊把值錢的全都掏出來,別等著爺爺自己動手,這刀可不知個深淺!”
眾人明白是遭遇了強盜,整個茶館瞬息安靜下來。有些人心裏開始打起算盤來:真的要把錢全掏幹淨?總得給自己剩點吧?剩多少合適?他們躲著強盜的眼光,生怕心裏的算盤被強盜看出來,他們倒成“作賊心虛”了。
這當口,居然有人還有心思在繼續喝茶。眾人循聲望去,原來是鄰窗而坐的一個青衣男子,仍在輕斟漫飲,渾然事外。
其中一個強盜按捺不住,衝到青衣人麵前,把刀揮了揮,喝道:“你上輩子是渴死的嗎?還是眼睛長在腳心上了?沒聽見你爺爺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