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永遠的流放者:曼德爾施塔姆 (1 / 3)

我知道曼德爾施塔姆(1891~1938)肯定是近年來的事情,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對俄蘇詩歌的認識,一直停留在從普希金、萊蒙托夫直至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的階段。曼德爾施塔姆僅僅是個新出場的局外人——在他死去半個多世紀之後,我才聽說了這個名字,並且讀到他的作品,包括一部叫做《時代的喧囂》的自傳。這是一位個人的嗓音長期被時代的喧囂淹沒了的詩人。

豈止僅僅是我,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是如此。即使是現在,如果知曉我們北方偉大的鄰邦曾經有這麼個人——就算是比較及時了。他的價值至今還未被完全發現。

甚至在他的祖國,他的命運也不見得好到哪兒。作為一度被“封殺”的詩人,他的作品在圖書館裏也是很難找到的。況且他又不像帕斯捷爾納克那樣幸運(其實也隻能算作“不幸中的萬幸”)——生前獲過諾貝爾文學獎。在同時期的同類詩人中,他幾乎是最遲浮出海麵的一個。以致某些評論家稱之為“熟悉的陌生人”——可惜這種陌生感並不是他自己刻意營造的。流放者的靈魂雖然歸來了,卻仍未能從那深厚的寂寞中完全擺脫。他的詩歌仿佛一直凍結在巨大的冰塊裏——即使終於取出來了,沾帶的冰屑還在慢慢融化;以至我閱讀的時候,依舊感受到那似乎已透徹到骨髓裏的寒意……

曼德爾施塔姆確實是個流放者——不僅指精神上,還包括他的身體、他的生命。他一生幾乎都是在被捕、服刑和不間斷的流放中度過的。早在內戰時期,他就兩麵受敵,先後被紅、白雙方的軍隊拘禁在高加索等地。1918年又因所謂的“勃柳姆金事件”,逃離莫斯科而遠足高加索與克裏米亞地區,以躲避“契卡”的報複。1934年他還是被正式逮捕了(據說是蘇聯內務人民委員亞戈達親自發布的命令),判處3年徒刑。在北馬拉爾地區卡馬河上遊的切爾登小鎮,他企圖跳樓自殺,結果摔斷了胳膊(連死神都在拒絕他並戲弄他)。這次未遂的自殺行動,畢竟使他獲得了另選一處流放地的權利,他選擇了沃羅涅曰。1938年,他恢複自由還不滿一年,又被判5年徒刑而直接從切盧斯吉精神病院押往遠東地區。這無休止的放逐肯定使他快瘋了。結果刑期未滿就死於集中營——甚至連葬身之地都失傳了。詩人除了留下一堆潦草的詩稿外,連一塊墓碑都未留下——甚至他的作品也長期被打入冷宮。

曼德爾施塔姆活著的時候,是否懷疑過命運——懷疑命運本身就是一場沒完沒了的惡作劇?他隻能匆匆地退場了。連頭也不願回,人們總以為梵高是最不幸的藝術家了,其實跟曼德爾施塔姆相比,梵高起碼擁有人身的自由。曼德爾施塔姆是不甘心被流放的,又不得不一次接一次地踏上流亡的道路。如果說有一位詩人生前就在地獄中掙紮了,那無疑指曼德爾施塔姆。生活的磨難無窮,使他幾乎不懼怕真正的地獄了。遺憾的是,地獄都一度將其拒之門外——而不給予他所期望的逃遁與解脫。

布羅茨基為曼德爾施塔姆寫過一篇《文明的孩子》:“在本世紀,他或許比任何人都更有資格被稱為屬於文明的詩人。”然而正是這最熱愛文明的詩人,卻遭受過最野蠻的打擊,他成了集中營裏的大師。據說他的創作頂峰,就是在沃羅涅曰流放時期的詩歌。他的《沃羅涅曰詩抄》中有一首:“告密者們啊,我的告密者們!/我將記住沃羅涅曰的黑夜,/記住喝剩的香檳酒的聲音,記住夜半從紅場傳來的汽笛。/住口,藏進自身,/不要問幼芽怎樣脹大身體……”

曼德爾施塔姆18歲時寫過一首詩:“我被賦予了軀體,我有何作為,/麵對這惟一的、屬於我的軀體?/為了呼吸和生活的靜靜歡樂,/請問,我該向誰表示感激?/我既是花匠,我也是一朵花,/世界的監獄中我不是孤身一人……”仿佛無意識地做出自己一生的預言。讀曼德爾施塔姆的詩,我無法克製一種心痛的感覺,卻又無能為力。如果有上帝的話,上帝也會心痛。上帝是否也同樣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