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我還在上初中,同時接觸到兩位詩人的詩集——而且都是十四行詩。一位是莎士比亞,另一位是白朗寧夫人。雖然性別不同,但他們的十四行詩都以愛情為主題,山盟海誓呀地久天長呀什麼的。我產生了這樣的誤會:詩人天生就會談情說愛,而詩歌就是為了表達愛情的,是一些分行排列的、寫給未知的對象含蓄的情書,隻不過公開化了,局外人也有權欣賞。豈止是欣賞,簡直是接受愛的熏陶、愛的教育,至少對於啟蒙者。如果沒有詩歌的引導,我或許就不會成為一個理想主義者,更無法言行一致地熱愛並且追求浪漫。當然,也可以說我是中了詩歌的“毒”——不得不飲鴆止渴。直到今天,我對詩歌與愛情都不曾有任何厭倦。作為戲劇家的莎士比亞和作為詩人的莎士比亞,簡直判若兩人。他一生中創作了三十個劇本,但也還忙裏偷閑寫出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詩和兩首敘事長詩。莎翁的戲劇驚心動魄、大起大落,但他的詩風婉約極了,像中國宋朝的柳永——帶有長期出沒於勾欄瓦舍而沾染上的脂粉氣。那麼,出自名門的白朗寧夫人,則類似於李清照了,舉手投足、選詞造句都顯示出貴婦人的風範。十四行詩,屬於歐洲文學史上一種古典的詩體,格律嚴謹、詞藻華麗,籠罩著時空迢遙造成的神秘感——總令我聯想到宋詞。它們應該都可以吟誦或彈唱,是酒綠燈紅、衣香鬢影的貴族生活絕佳的裝飾品。在莎士比亞之前,意大利的大詩人但丁,就寫過十四行了——是獻給那個時代的青春美少女貝亞特裏齊的。後來可能覺得這種格式化的詩體有點束縛才思,言猶未盡,才開始寫神曲。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是很個人化的,對內心的波動絲毫不加掩飾,讓人一看即知必為情聖所寫——難怪幾百年後會有人拍出電影《莎翁情史》並且獲奧斯卡金像獎呢。“在這幾乎是看輕自己的思想裏,/我想到了你,——於是我底心懷/就像雲雀在破曉時從陰鬱的大地/衝上了天門,唱起讚美詩來;/我記著你甜蜜的愛,就是珍寶,/教我不屑把處境跟帝王對調。”有一股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勁兒。英國紳士裏,估計隔幾個世紀才能出這麼一個人物。在另一首詩中,還出現過“隻要有了你,我笑傲全人類”這樣的句子,堪稱是愛的口號。什麼樣的女子,有如此之魔力,使莎翁也瘋狂?情詩是最公開的,也是最保密的——至今還無人考證出莎士比亞暗戀的對象是誰。唉,那位佚名的女子,那位失蹤的女子,是富有的——帶走了千萬人牽掛的一個巨大的秘密。
白朗寧夫人,是我最早知道的一位來自異國的女詩人,她的名字,容易讓我聯想到一種手槍的名稱——白朗寧手槍。抒情的詩歌也相當於手槍,佩戴在腰間,不像武器,更像是私人的裝飾品。它不是用來防身的,它的殺傷力就是它的感染力——至少沒有哪一種文體,能比詩歌更容易征服人們的心靈。每個讀者都是潛在的靶子。可惜,由於射程較短,口徑較小,它也漸漸落伍了:現在誰會寫十四行詩呢?還有誰會填詞呢?在流行歌曲的時代,我卻懷念著古典的詩篇。如果說詩歌在日漸衰竭,隻能說那是因為彈藥的匱乏:現代人已不相信愛情了,更沒有過剩的情感需要表達。白朗寧夫人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似乎並不高,她的十四行詩雖然有名,但畢竟屬於小女人式的文學吧。但不知為什麼,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她的詩集在中國還是挺流行的。直到後來出了個本土的席慕蓉,大家才漸漸忘卻這位異域的女詩人。現在,新新人類們知道夢露,知道麥當娜,卻根本不知道白朗寧夫人是誰了。即使在西方,估計她屬於最老式的女人了吧?
莎士比亞、白朗寧夫人、十四行詩,乃至柏拉圖式的愛情,都離我們的生活越來越遠了。
“詩人死了!——光榮的俘虜……”我經常念叨著萊蒙托夫《詩人之死》的第一句。覺得它不僅僅是紀念普希金一個人的,也在悼念著一個沒落的群體。或許有一天,說詩人死了(他們的集體消失),就像說恐龍滅絕了一樣自然——仿佛這是一種必然,但還有比這更悲哀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