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宏明還是猶豫了會兒,才道:“你有沒有想過,有些人有一肚子的委屈、矛盾、煩悶、不甘,卻囿於常理連說都不能說出來,喊冤更會被砸死,唯有憋死自己。相比之下,你這些矛盾算什麼。你也別怪工人沒責任心,他們平時遇到太多不平,可他們處於如此的底層,為了生活卻唯有一路憋屈自己,久而久之就麻木了。憑什麼要他們理解你的理想你的抱負?對待他們,我的經驗是不要抱怨,用物質的方式體現尊重,即使見麵遞一支香煙也是好的,最終日久見人心。你不用叫屈,而該從自身尋找問題。”
柳鈞抱頭,從指縫裏瞅著錢宏明把話說完,心中更是鬱悶轉向憋悶。原來他這麼多日子來的煩悶還都是挺優越的表現。但他聽得出,錢宏明是拿自己做了例子,因此他無話可說了,拿起酒杯跟錢宏明碰一下,咕嘟咕嘟一飲而盡。“我是不是很幼稚?”柳鈞想到上午飛踢鋁合金窗的事情。
錢宏明依然是轉動著酒杯,但笑不語。柳鈞見此,懊惱地拿兩根手指狠狠叩擊桌麵,也說不出話來,直叩得手指疼痛。錢宏明阻止了柳鈞,“回家吧,你今天喝酒多,我送你回去。”
柳鈞“刷刷”抽出鈔票,招手叫小姑娘來結賬,錢宏明沒阻止,但吩咐一聲:“開張發票。”等小姑娘拿錢走後,錢宏明道:“如果留下來,一定要學會在任何場合索要任何發票,無論是個人消費還是公司消費。不要以為這事很庸俗。具體原因,你可以研究一下稅法。”
柳鈞又忍不住叩擊桌麵,但選擇閉嘴,而不是反駁。相比錢宏明,他對國情知道得太少,他不能做狗咬呂洞賓的事兒。不過他沒讓錢宏明送,自己開車怏怏回家。進門,卻發覺他爸半躺在沙發上,睡眼惺忪抬起頭來。柳鈞頭大,他可以麵對朋友直訴胸臆,卻未必願意對老爸說。前者是成年人可以做的,後者是成年人不可以做的。可他又清楚爸爸特意等著他,是想說什麼。他還在想著裝醉避免爸爸追問的時候,他爸爸已經啞著嗓子開口,“阿鈞,腳真受傷了?你晚上怎麼都不開手機?讓爸看看。”
柳鈞無法躲避,他爸早已飛快衝到他的麵前。見爸爸想蹲下去看,他隻得找椅子坐下,脫下鞋子讓爸爸看個明白。“放心啦,不是大事,出點血而已。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上午女朋友跟我說分手,我很有情緒,就這樣。”
柳石堂心裏很是複雜,可還是沒說什麼,隻伸手拍拍兒子的後腦勺,許久才道:“爸爸隻提醒你一件事,不管怎樣,市一機都不是你的,你別在那兒耍脾氣。”
“我不想太憋屈自己,但我會盡量理性。爸爸,最近我會考慮一下我們廠長遠的發展規劃,我先給你提個大概,我們一定要高瞻遠矚。”
柳石堂一聽,立刻無比欣喜。話還沒說出口,早被兒子推著出門要他早點兒回家休息去。柳石堂被兒子像推軲轆一樣地推著,不斷吩咐兒子受傷後注意這個注意那個,直至被關進電梯。但他忽然想到什麼,忙又扒開電梯門,急著道:“你隔壁住著的一個姑娘找過你。”
“知道了,楊巡的妹妹。”
柳石堂的手被兒子從電梯門掰開,塞進電梯裏。他隻得更加欣喜地乘著電梯下樓,心裏密密麻麻地盤算開了。
柳鈞看看手表,看看楊邐的門,回去自己房間,翹著一隻腳,將自己浸泡在浴缸裏。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有些理不清頭緒。他在浴缸裏用目前周圍的人看不懂的德語將心裏的問題一條條列在本子上,就跟他平時工作一樣,他都是那樣一目了然羅列問題,以免遺漏。然後找出符合邏輯的原因,最後給出辦法。他還是沒法像跟錢宏明說的那樣,不給生活找理由,他需要明明白白,好壞都是真實的、清楚的。
寫出來,他就能卸下包袱安心睡著了。不再氣急敗壞,也不再悶悶不樂。
錢宏明回家,妻子和丈母娘已睡,姐姐正從客臥出來,見他就問:“柳鈞什麼事?”
“他有點兒賭氣,打算留下。”
錢宏英“噢”了一聲,一笑,進去洗手間。錢宏明見此,忽然想到,姐姐會不會是柳石堂的幫手?年初為柳鈞回來的事,姐姐挺出力的。錢宏明心中不快,不願姐姐總與柳家牽扯不清。他決定以後有關柳鈞的事不再與姐姐提起。
柳鈞繼續一瘸一拐地去市一機郊區分廠上班。他並沒有到處敬煙,他本身是最反感工作場合吸煙的人。然而“日久見人心”還是一天天地變得具體。在工人們眼裏,柳鈞依舊很討厭,因為他對質量非常苛求。但是工人們眼裏也看出柳鈞始終一貫的態度,而並非無知者的興風作浪,也並非與工人們惡意作對。這就很難讓大夥兒繼續對柳鈞抱持惡意了。同時,日式機床在運行中總會出現一點兒咳嗽噴嚏之類的小毛小病,柳鈞並沒有因事不關己而袖手旁觀,他的優勢在於他的見識和他對機械的熱愛,他在解決高端機床的問題上總能起到主導作用,而且他總是毫無保留地將原理告訴給大家。先是車間技術人員與柳鈞親近了,他們經常在車間辦公室裏聽柳鈞講解一個兩個小時;接著是車間管理人員服帖了,開始心服口服地配合起柳鈞的工作。他們的態度是最佳的風向標,整個分廠對柳鈞稍開有點兒溫情的大門。